水門的洞口【20週年重版紀念】

出版前言
導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附錄】
當避此人出一頭地……楊牧
寄：鶴樓竣，連翠微……鄭愁予
偏遠的哭聲……袁哲生
景觀：黃國峻的內在風景……蔡逸君／採訪
初版編輯前言……鄭栗兒
黃國峻年表……黃國珍．梁竣瓘／整理


 

導讀

梁竣瓘

　　以短篇小說創作步入文壇的青年作家黃國峻，對寫作抱持的態度，是同輩作家中極為少見的。他不僅以創作為唯一職／志業，更不斷地在作品的形式與風格上，尋求各種不同的嘗試。從二○○○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度外》迄今，不到三年的時間，已有四本書問世，每一部作品都在其寫作史上，標示出不同於以往的新座標。這部未完的長篇小說，雖然來不及完成，但我們仍然可以看出，作家在這個階段中，持續其對創作的專注與尊重態度，與希望在文類與風格上力求突破的努力。長篇小說的出版，為其寫作史上再添另一個迥異於前的新座標，同時也讓作家的寫作才華得以再度公諸於世。

　　儘管這是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但我們仍然可以將它視為一部完整的作品來閱讀，或者也可以採用作家在自述其創作經驗時曾提到的一種閱讀方法：「設想如果自己是作者，接下來會怎麼寫？」  事實上，作品是否具備多重解讀性，也是一種評價的指標。而這部長篇小說，除了「未完」本身所形成多重解讀的可能，小說人物性格的多重性，與人物間的錯綜關係，也讓這篇小說解讀空間更加寬廣。在此，筆者願意提供個人閱讀的體會，以作為讀者閱讀的參考。

　　這篇小說共計五章，前四章作家刻意以八頁為一個章節的段落，第五章只寫到第六頁，而且也沒有「第幾章完」的結束語，除了可由此斷定小說未完成外，題目未定，與偶爾出現的同音異字，都顯示作品仍在初稿階段。小說時間設定在男、女主人翁從交往到分手約一年多左右，穿插了一些兩人成長背景的片段。男主角林建銘的父親過世後，不久便中斷學業，專心協助母親賣菜的工作，其後輾轉換了幾個都與食物有關的工作，三十三歲這一年收入開始穩定，便從東部回到臺北，自己當起老闆開一家小吃店，收入漸豐加上其節儉的個性，財富累積快速，甚至得以在淡水河邊置產，過著不需要上下班的生活。然而他的內心並不因生活的安定而不再有煩惱，或許是長久以來的生活壓力，讓他一直無法與女性正常交往，於是渴望親近女性的傾向，成為事業小有成就的林建銘的頭號困擾。好不容易在四十歲這年，與小他一歲長相平凡卻有過不少交往經驗的女主人翁陳怡君邂逅，兩人維持著尚稱穩定的男女關係，然而在交往一年之後，卻因為女方終究受不了林的性無能而宣告分手。

　　兩人的分手可視為小說的一個轉折點，此後小說的敘述明顯分成兩條線，分別再延伸兩人的故事。陳、林兩人分手後各自過著不同的生活，雖然偶有幾次的聯絡，但大多只是禮貌上的問候。曾有一度林建銘提出重頭來過的要求，但卻因陳已與美國人史睿儀交往，而失去兩人復合的可能。在這期間林建銘到過一個名為「盧氏劇場」的私人劇團觀賞過三場戲，劇團裡美麗的要角楊施，讓林建銘深深著迷。然而楊施卻在演完了《推理學校》這齣戲後離開盧氏，兩人並未有正式的交往。不過在林建銘心裡，楊施已經化為一個女神的完美形象，並對她充滿想像。他渴望和楊施在一起，甚至跟隨劇團來到東部一個叫櫸園的修鍊營，做一些餐廳裡的瑣事，這樣的舉動，他自己認為是「一趟跟蹤」，因為愛戀而願意去追隨著她那渺茫的身影。不過儘管他對楊的愛如此神聖，但生理上對女體的渴求，仍不斷拍打著他的身心，於是他再度來到色情場所，在那裡等待女孩的過程中，林建銘為心中對女性的渴望與表現在外的禮貌行為兩者所形成的落差困擾不已。在苦惱之際作者安排了一個女人進來，不過小說只有寫到這裡，究竟這個女人會不會改變林建銘的命運，或是只是過場的小角色，也許細心的讀者可以從小說中對人物心理細緻的刻畫中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另一方面陳怡君在和史睿儀的交往過程，也不斷穿插在以林建銘為主體的敘述中，陳的富裕成長背景，並沒有帶給她多大的自信，反而十分在意他人的眼光，她渴望自己有所改變，希望那總無法持久的工作與愛情能夠穩定下來，但兩者似乎都不能盡如其意，不僅家具行的工作無法繼續，朋友介紹的工作又招致私呑款項的誤解，感情上似乎已有理想的寄託，但林建銘到家裡找她的事情被史睿儀知悉後，讓這個傾慕中國文化的美國人有了再結新歡的念頭。此外兩人的房事都在男方的主導下進行，也許陳的慾望被這個男人所解放，然而這卻不是自己之手，完全只是被動的接受，小說的敘述者說：「她得到了這個男人，同時她卻也失去了自己。」至此那些困惑、負面心性與幻想，仍如影隨形。

　　就情節的布置來說，愛情似乎是這部小說的主題，然而它並不只有愛情。小說不時推敲都市人心理和生理的各種問題：存在的疑惑、人際關係、孤獨、異性的渴望、性的渴望、婚姻……等。在小說的進行中，偶爾會出現作者對這些問題的見解。筆者以為這些是探索作者思想的重要線索，倘能結合作者以前的作品加以整合，或許可以拼湊出比較完整屬於作者個人的思想圖像。

　　至於男主人翁林建銘的性格刻畫，可說是小說相當成功部分，包括他的孤獨、富同情心、節儉、敏感、不安全感、被動、自卑、保守、渴望女體等等。服膺佛洛依德理論的人也許會認為林本身的性格決定了他的命運，然而筆者認為環境的影響在他身上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幾個林建銘與人群接觸的場景中，他內心的恐懼陌生、不安全感，在他無法與人順利交談，或匆忙離開的外顯行為中表露無遺。而對黃皮膚的本地人，也有一些來自作者或小說人物的批評，像是用化學毒劑捕魚的行為、剝奪鄰居享有寧靜權利的失和夫妻等。我們不難看出，在他所生長的環境裡，充滿了他無法適應的種種，他的個性傾向不能說與這樣的環境毫無關係，當我們再對照小說一開始的外國沙灘場景後，將赫然發現個性拘束、愁苦的林建銘，原來還是會受到外在氣氛的影響而展露難得的新鮮神情。只是這種愉快的心情，還是會在他多愁易感的性格中被消解掉一些，這讓人聯想到吳爾芙《歐蘭朵》（Orlando）中懷抱著莎夏的歐蘭朵，那又滿足又愁苦的神色。

　　這種既快樂又擔心失去快樂的兩種情緒反應，導引出作者在小說中不斷辯證的一種二元對立的思想，這種對立在小說的人物身上，或是敘事者的敘述上，經常無法統合，就如同天秤的兩端始終無法取得平衡的狀態。像是：林建銘心理對理想女性的渴求與生理上對滿足性慾的渴望；陳、林兩人急於擺脫原有的習性與深陷固有的窘況；最善良的人往往是最凶狠的人；想逃離孤獨而孤獨卻是唯一可信賴的人……等。「窮極而反」或者說老子的「物極必反」在小說用各種不同事例得到詮釋，只不過這原為道家解釋人生的哲理，卻讓林建銘、陳怡君甚至敘事者陷入苦海難以掙脫，讓小說散發出一種悲苦的氣氛。

　　接觸過黃國峻《度外》短篇小說集的讀者，大概很難享受到一口氣讀完的快感，難讀的原因包括情節的薄弱、人物性格的不鮮明、西化的語言、時空的跳動快速以及敘事觀點的游移等等，不過這些造成閱讀速度趨緩的因素，在作家自覺改變之下，開始有一些不同以往的轉變。事實上，從第二本小說集《盲目地注視》開始黃國峻就開始嘗試經營具故事性的小說，而在第三本小說集《是或一點也不》中，這種改變的意圖更為顯著，不過真正將以前的寫作習慣做大幅度顛覆的，仍屬這部長篇小說。包括：人物的命名的在地化、人物性格的鮮明化、環境描寫的客觀化到情節的緊湊化等等，都不同於早先的作品。閱讀障礙雖被減弱不少，不過屬於作家個人氣質的敘述特質還是遺留了下來。於是敘事觀點的跳動、時空的交錯變動，仍然造成讀者閱讀上的困難，不過這種閱讀的障礙，卻也幫助了讀者培養文本細讀的閱讀習慣。此外，由時空的不明確性，導致第一章的沙灘場景不知放在哪個時空座標的問題，這個問題看似不大，但卻影響了整個小說的結局。如果說這是發生在陳、林兩人分手後，那或許可以解釋成兩人歷經試煉後得到圓滿結局，但如果是在兩人分手之前，那麼兩人改變自己的渴望，終究無法實現。最後請允許我提醒讀者們，放慢閱讀的速度，用心體會經營出的城市氛圍與各種細微的情緒感受，或許這遠比知道結局是什麼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