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設計的全部

 

　　「做不成創意的天才，就做個生活的大師。」我就讀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時，一位同學曾如此跟我說。我認為這句話有道理，印象很深，一直念念不忘。我們年輕時都想做天才，年少成名，但後來發現自己並不是這樣的材料，故寄望能做一個大師，因為做大師好像是能透過努力慢慢做到的。

 

　　我1978 年生於廣州，爸爸於1980 年代遷居香港工作，故在我六歲時，一家也移徙香港。猶記得年幼的我雖對新生活環境感到好奇，但也不太適應，加上小時候性格內向，不擅社交，也沒興趣參與任何體育運動，而只喜歡一個人躲在家裏畫畫，一畫就是幾小時。創作帶給我樂趣，亦因小時候贏了不少美術比賽獎項，漸漸培養了我在藝術方面的自信心，繼而埋下往這方

面發展的種子。

 

　　可是在學生時代，就算父母問及我的藝術作品究竟想表達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也談不上來，因為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那時我對前路比較迷惘，更直覺自己不一定要做藝術家，反而是成為設計師這念頭一直吸引着我。

 

　　我能入行，是因為香港著名設計師劉小康先生剛好在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任教其中一個課程。修讀此課程讓我認識了他，也讓我知道香港設計行業的景況、世界上有哪些著名設計師等。雖然當時我是一名藝術系學生，但也剛開始接觸設計，在設計公司做實習生，還有了一些自己的設計作品， 於是在接近大學畢業時，我大着膽子主動詢問能否加入他與華人設計大師靳埭

強先生合夥的公司。劉小康也覺得我這個人頗有趣，既修讀藝術，卻同時在做設計，故允我面試。

 

　　記得面試時，有一位藝術總監和兩位美術指導見我，有趣的是他們三人都不贊成聘請我，認為我輕佻，不相信這年輕人會踏實地從事設計行業。其實怕聘用藝術系畢業生是設計行業招聘時的常態，就算現在自己做了設計公司老闆，面試藝術生時也會擔心，所以那時我不被取錄，其實情有可原。但由於我還是很想進入靳與劉設計學習，待面試兩星期後仍未有下文，我便主動致電劉小康，告訴他情況，劉先生才跟負責面試我的同事們聊聊，算是勉強把我拉進公司裏去。

 

　　但那時其實我已有一些基礎設計經驗，有幾家公司願意聘請，其一是當時新興的互聯網公司，因我略懂網頁設計，開出了16,000 月薪的聘用條件。這薪酬水平在2000 年算頗高， 甚至20 多年後的今天， 香港畢業生入職也可能只是這價錢，而當時的大學畢業生月薪普遍僅有約10,000 港元。另一家我師兄的設計公司，也開出了14,000 月薪的待遇，算是不錯。比較起來，靳與劉設計給我的月薪是9,000 港元，差距頗大，就算現在回想，也覺相差很遠，但我最終還是選了進入靳與劉設計這品牌，因為我隱約感到，在這著名設計公司裏會學到更多。現在回想，我認為這是我人生裏其中一個對的決定。

 

　　在公司第一年，雖然我參與許多商業提案的創作，但更多時候只是協助美術指導們做提案。記憶中，我參與最多的工作是製作提案板，那時電腦的應用仍未普及，向客戶進行提案時甚至沒有投影機，僅是站着逐一拿起提案板介紹不同方案。製作提案板的工作流程是先將提案打印出來，然後裁剪白邊（因為打印機列印出來的頁面都會有白邊）、噴膠， 再貼到黑色紙板上。我當年跟隨的創作總監是明顯的處女座，他讓白邊消失的方式，不是剪走它，而是要我們用黑色的紙如製作相框般，為提案板綑黑邊來遮蓋白邊。雖然我內心認為這方法吹毛求疵，還抱怨地想：誰會留意到這些白邊？但我也沒問什麼，只按要求去做。印象中，花了一年時間不斷將白邊綑黑。而且黑板後面需要貼上公司的提案編號，包括究竟是第幾提案的第幾塊板，甚至乎那些貼紙同樣也要綑黑邊。我當年的設計工作，就是雞毛蒜皮到這種程度。

 

　　說這些，是讓大家笑一笑，但其實也反映了每個時代的烙印。為什麼每個年代會造就不同特質的人？我相信這就是其中原因。例如在我的年代，香港設計師們都經歷過類似的磨練，而我也正正覺得，一個專業、一種性格，有時是需要通過磨練才能成就。我不介意每天做這些基礎工作，因為我是藝術系畢業生，從事設計業前也曾接觸過一些同樣講究細節的藝術系老師，所以那時我每天的工作日程是朝十晚十，還經常通宵達旦地工作。我日常回到家已是晚上11 時，但仍會堅持做自己的創作，以及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兼職，大約奮鬥至凌晨二時才入睡，這就是我當年沒日沒夜的生活節奏，所以我形容那時的景況是「設計是生活的全部」。

 

　　我畢業之後的一兩年間，完全投入在設計專業的追求上，看很多書、嘗試很多不同的東西，然後創作一些屬於自己的作品，也慶幸因此獲得了一些機會和肯定，包括於2001 年獲得了13 個香港設計師協會環球設計大獎的獎項等。但這樣的生活節奏在持續兩年後，已令我認知到無法持久，因為這樣燃燒下去，身體實在熬不住。加上我覺得自己在設計專業的閱歷不足，希望能到外國留學，於是我在2002 年申請了英國志奮領獎學金往英國留學，並幸得劉小康先生和靳叔的推薦信，讓我終獲此獎學金前往倫敦印刷學院進修設計碩士。我報讀的是Typography Studies（字體設計），因為我喜歡字體，想深入研究，可入學後卻發現學校的學習方式很自由，強調到處找靈感，以及不斷與同學傾談來互相交流，完全是我過去讀大學時的學習方法，並讓我重回自己未有答案的哲學問題上――我究竟要尋找什麼東西？這問題於我而言仍困惑難解，感覺就像要在夢的狀態中去尋找自己，與我原本以為讀設計碩士可依循工作專業實在地去深化探究不一樣，所以我很快就對課程失去了興趣。

 

　　應付學校的功課，情形就跟讀大學時差不多，所以回頭看，我並沒在學業方面花太多時間。那我在英國的大部分時間在做什麼呢？就是以下三件事：看展覽、開派對，和曬太陽。我就是如此在英國渡過了一年半時間，在英國和周邊地區看盡量多的展覽，我認為這要比做功課更有意思。當時我並沒察覺到那些自己沒見過，卻真正能看到、接觸到的東西對自己構成的影響，可現在回想，正正因為這三件事，令我感受到另一種文化給我生活帶來的轉變，例如曬太陽就直接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生活是設計的全部」這概念，也是從那時開始萌芽，我認識到設計師不能只關注設計本身。雖然當時沒有微博，也沒有Facebook，但我會把每個月所做的事情通過郵件發送給我的朋友們，像電子通訊一樣， 內容包括我做的功課、看過的展覽等。這些生活細節，後來成為我個人設計創作的不少靈感來源，甚至回港後，這種記錄日常生活的習慣，也不斷豐富我的創作。所以後來記者問我有關創作靈感的來源，我會答：「所有靈感都源於生活。」我的iPhone 儲存了十萬多張照片，我平常會花時間進行整理和分類，包括看過的展覽、與家人遊歷過的地方等，有些則會根據時間、地點來區分，又或以公司做過的設計項目去分類，甚至乎日常生活中如遇到有趣的包裝，我也會將之拍下來並分類，因為這些都是我自己曾經真實接觸過，並對它有感覺的東西，一點一滴，構成了我的生活記錄。這既是我的個人分類法，也是我對待生活的一種方式。

 

　　要做好創作， 我深信首先要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於我而言，拍照是生活的刻度，整理照片是讓刻度更深一些。我認為靈感不是天馬行空飛來的，而是慢慢收藏起來， 我日常的拍照和分類，就是收藏靈感的過程。曾經在小紅書看到，設計師們都很愛印度導演Tarsem Singh 在談及自己作品為什麼那麼昂貴時所說的一句話：「你出了一個價錢，不是只買了我替你工作的這段時間， 而是買了我過去所有生活精華的結晶；這包括我品嚐過的每一杯咖啡，看過的每一本書，去過的每一個地方，談過的每一次戀愛。」套用過來，亦即設計師的每項設計，其實是將很多生活細節放在裏面，所以我認為設計師必須善待自己的生活，這不是提議大家不去工作跑去玩，而是說我們可以怎麼看待生活中所獲得的一切靈感。至於怎樣能將生活的點滴變成設計，究竟實踐起來的細節如何，我會通過本書眾多的真實案例一一向大家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