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明白很多人都不太會主動求援,我也明白心理治療可能會讓某些人極度不安。我會明白這些事,是因為我自己在接受治療時就有這種感覺。本書旨在提醒大家,凡是人類都會如此;對心理治療感到不安很正常,而且我們也並非天生就知道該怎麼顯露脆弱。我的意思是,雖然很多人認為脆弱就等於軟弱,但這其實是全心全意投入生活的基本要素。我相信我們在生命中必須藉由一定程度的脆弱才能真正建立起一段關係;我們遲早都必須敞開心胸。要顯露脆弱並逐步信任某人,是必須隨著時間慢慢培養的。因此,顯露脆弱就是向他人徹底展現自己,不怕遭到拒絕或批評。
本書的個案研究中有各種心理防衛的範例。你會逐漸理解當事人接受心理治療的過程,他們原本都有一些負性症狀(negative symptoms),也會表現出因為害怕「受傷」而與他人保持距離的心理機制。你也會慢慢明白治療師如何幫助當事人卸下一些心理防衛的負擔,使其感受到同情並提供矯正性經驗。我們會透過個案研究,檢視治療師採取了什麼理論基礎和步驟來打動抗拒背後的當事人。我的治療架構特別強調心理動力治療(psychodynamic therapy)。我們會透過這種機制看到新穎的治療步驟,例如監測無意識信號以及心理防衛的應對。
我在進入牛津大學心理諮詢的研究生課程時開始接受個人治療。我還記得我的導師突然宣布,每個學生在課程期間都必須接受個人治療才能夠畢業。在先前的訓練中,我從未被要求去看治療師,所以這讓我覺得很不安。就算我是見習治療師,也不想跟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坐下來面對面,暢談我覺得對方根本不想聽的話。後來在心理動力學訓練的過程中,我才明白抗拒是這段旅程中必然會產生的部分。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所害怕的事壓垮,我們才會抗拒。這並不是在有意識之下發生的。抗拒就像摩擦力──會在跟你完全相反的方向發揮作用。心理防衛是我們人格的核心,而抗拒又是心理防衛的產物,因此非常難突破。我們最抗拒的事,往往也就是我們最需要面對的事。
十七歲時,我向父母宣告:「我要去[共產]羅馬尼亞念書。」這是我第一次開始意識到自己想要研究心理學。除此之外,還有一本叫《崩潰》(Breakdown)的書影響了我,作者是史都華.蘇德蘭(Stuart Sutherland),後來我到薩塞克斯大學(Sussex University)主修實驗心理學時,他還成為了我的指導者。當時,我把前往羅馬尼亞視為一種挑戰與冒險。最後我的父母同意讓我去那裡念書。於是在密集學習羅馬尼亞語六個月後,我申請了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的克盧日大學(University of Cluj)醫學院。然而,在這個最嚴苛也最腐敗的共產國家待了三年後,我覺得自己受夠了,於是離開前往英國。那些年裡,我處於共產黨極度善變的氣氛中,還在最令人恐懼的精神病房工作,結果受到了深刻的影響。因為我目擊了人類在那些野蠻環境中遭到了禁言和羞辱。我看到人格被瓦解。這就像在靈魂的屠宰場工作。早在共產主義垮臺使世人得以瞥見之前,我就親眼目睹孩童在人滿為患的孤兒院裡挨餓患病,也親自感受了那些孩子眼中流露的痛苦、絕望、悲傷、無助。
我記得最清楚的有兩件事,起初我接受個人治療時還很抗拒去探究,但最後還是在治療的過程中讓步了。它們會永遠留在我的腦海:我記得有一位八歲小女孩為了尋找父母而在凜冬時逃出精神病房。她患有憂鬱症,六歲那年遭父母遺棄在一塊田地中而被收容。大家急著要找到她,因為她無法在冬天和深雪的環境中存活太久。我記得搜救隊空手而歸。一個月後,他們發現她早已在嚴寒的冬天裡凍死。
我的第二段記憶是到一家孤兒院實習,那裡有太多孩子發出了無聲的哭喊。我記得走進一個擺滿大約三十張嬰兒床的房間,每張床上都有一個孩子,年齡從幾個月到兩歲不等。踏進房間時,我感受到震耳欲聾的寂靜;室內的氣氛平和、安詳、靜默。我還記得在一次會面時講述過這段創傷的回憶,而我的治療師說:「哭泣是生命的聲音。」孩子要說的是:「有人會來。是愛我的人。」這些孩子沒哭,也不是在睡覺。他們之中雖然有一些坐著,不過大部分都是躺在床上,眼神茫然,彷彿沒有靈魂的屍體。這一刻會永遠烙印在我的心裡。這些孩子之前已經哭喊了無數個小時才終於停止,因為他們明白了根本沒人會來。這段經歷跟我的治療密切相關,畢竟我年輕時也有過被遺棄的感受,當時父親離開了我,留下我跟母親,後來我才有了一位繼父。
我的個人治療讓我有機會能夠發掘與探索這些人生經歷,並且理解個人創傷。我來自一個非常狂暴的家庭。至少可以用不健全(dysfunctional)來形容。我認為我善於傾聽,而這是因為我長期懷著童年受虐延續下來的恐懼。我花了好幾年才在個人治療中正視它。當然,剛開始我也跟很多人一樣,不相信治療師能幫上什麼忙。我一直都是自己照顧自己。然而,透過治療,我才明白自己在成長過程中遭受了多少虐待。在辛苦地接受兩年治療後,我終於準備好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我們必須記得,人們在未接受治療時就會抗拒了。再次強調,這源自我們的防衛心態,我們的人格。這跟其他的防衛一樣,是為了保護我們不受到傷害。從心理動力學的角度來看,抗拒就是當事人企圖阻擋或壓抑在進入意識時會由回憶與想法所引發的焦慮。
起初我接受訓練的治療形式叫認知行為治療(cognitive behavioural therapy, CBT)。CBT通常會強調透過習慣(habit)與合理化(justification)的系統來改變,檢視的是行為與看法。相較之下,心理動力治療則往往強調對於經驗、關係、防衛系統的適應,檢視的是核心情感與潛意識過程。心理動力治療的根源,來自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理論和作品,以及他對於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所提出的概念。簡而言之,心理動力治療強調早期童年經驗的重要性,以及這些經驗如何在成年期間繼續影響我們。相對來看,CBT則特別著重於當下的麻煩與難題,而非根植於過去的問題。
我一開始是接受綜合治療師、認知行為治療師的訓練,後來則在牛津受訓成為心理動力治療師,這些經歷非常有幫助。我們每個月都有一個主題週,內容涵蓋了技巧、身體、性、病理學、創意視覺化、童年,以及針對痛苦、危機與失敗的創意運用。重點在於把你自己當作實驗室,研究自己的成長與發展,讓你更深刻理解促進自我發展和療癒的要素。雖然牛津大學對學術標準的要求很高,不過對我來說,個人的投入和參與似乎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不能期望當事人進入我們自己從未到過的境界。這種哲學在我看來很合理,不過我也意識到現今的許多訓練組織或我之前受訓的機構都缺乏這種要求。
童年造成的創傷經驗與成年後的掙扎,是我在接受個人治療時的主要重點。現在我會教導當事人原諒自己(以及他人)、接受自己原來的樣子,並將自己的弱點視為獨一無二的特點。然而,要是我自己不曾經接受治療,就不可能獲得這種寶貴的智慧。我找到一位諮商師,那段經歷也改變了我的人生,而且是變得越來越好──我學會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也學會釋放真正的自我。我自己就具備了所有工具──他說我所要做的就只是找出它們。而我做到了。我會永遠感激他在那段黑暗、艱難的日子裡溫和又有耐心地引導我。一個全新的自我就這樣出現在陽光下。我的內心沉著平靜,不再對生命的起伏感到困惑。這是一段動人又難以忘懷的旅程,而我會永遠記得。
從CBT轉換跑道至心理動力治療的決定出於我自己的觀察,因為我發現CBT雖然會著重運用策略來減少當事人的症狀,可是卻無法幫助他們更深入理解自己的認同與關係模式。此外,你大概很難相信原來只要一套簡單的技巧就可以處理生活中的基本問題,還能幫助你追溯深層心理問題的根源,而這也是心理動力治療會探索的內容。轉移注意力、容忍痛苦、保持冷靜之類的能力,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套好用的工具,重點還是在於心理動力治療所強調的情緒工作。在本書中,你會發現這兩種治療其實是交替使用的,因為我把自己視為一位綜合治療師,採取心理治療的綜合方法,將特定治療的不同要素融會貫通。
(編按:本書作者的身分為psychotherapist,台灣目前並無此職稱,其性質最接近的正式職稱是「諮商心理師」(counseling psychologist),為避免造成讀者混淆,本書採用的譯名為「心理治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