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本書!那本書!」
陳廣隆
布紐爾年屆耄耋時出版自傳《我的最後歎息》(My Last Sigh),有一章專談自己的「夢與遐思」(Dreams and Reveries),坦言即使自己常做惡夢,仍是最愛做夢,假如人生尚餘廿年,最好就是每日做夢廿二小時,只用兩小時生活——前提是醒來能記得所有夢境。可惜他在自傳面世不久便仙遊,夢想只能在彼岸實現。
是的,夢境總令人印象深刻,卻又難以清楚憶記,這是人生難解的悖論。陶秦說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強調的是兩者短短又匆匆,高低起伏無常,卻未有點出人生和夢境同樣難忘又易失。因此布紐爾喜歡向超現實主義者同儕敘述夢境,又愛將夢境拍進電影中,大抵是希望留駐那些腦海中的重複出現又消逝的片段。
惟得在上一本影評集《戲謔麥加芬》展現了今日香港罕有的文人影評功夫,溫柔敦厚又義正詞嚴,毫不掩飾自己的喜好,卻是深思細密眼光獨到,李焯桃形容是「寓抒情於評論的美文」;今次再編新文集,延續其光影思考,但寫的不單是電影本身,也論導演、談回憶、寫思念、敘遊記、開新詩,一頁頁文字為聲畫記憶重新組合、編碼、派生新意,僅定位為「影評集」,只會限制了想像吧。
我最喜歡讀惟得寫人。隨手拈來,或從一部影片開始,或借一場回顧切入,也可能是半日的閒遊和偶遇,興之所至,串聯起其人的生平和創作,不必流水帳般編年史,只需勾勒一兩個片段就能道出精妙,若非數十年的思索和浸潤,實在無法這般出入自如。在電影史上,善於寫夢、拍夢的大師,除了布紐爾,在迴廊與涼台還魂驚夢的唐滌生、於長梯和高塔迷魂驚心的希治閣、對鏡猜謎兼與死神下棋的英瑪褒曼、穿梭死生且棄循因果的阿倫雷奈、真實與狂歡與夢魘難分的柏索里尼、以光影承載百年記憶的曼勞迪奧利菲拉,還有許多許多,這部新文集都一一寫到。有活生生的人,有光憶中的身,有時還照出作者靈動的心,像〈下一站,相見恨晚〉末段出現的女帶位員,是幻覺是甜夢,還是肺炎疫症的鬼影幢幢?
今人寫影評,總是充斥乾癟的引用、牽強的扯談,理論術語琅琅上口,對場面調度卻毫不敏感,有的言必階級性別種族,問題意識聚焦明確,論點論據妥當清楚,但就失去了原初進電影院的自由感動——這就像路蘭拍《潛行凶間》(Inception),將夢境拍得有如遊戲過關,一層層上下分明,就沒有肆意想像和跨界浮動的樂趣。惟得既可在性別花園玩氹氹轉,也能在動作掛帥的占士邦片讀出詩來;不必援引熱門的城市學和散步學,生活見聞附以慧眼招魂,就能娓娓道出香港不是海市蜃樓。影評人不能只坐在戲院和書齋,欠缺生活的趣味,惟得除了逛博物館、品咖啡廳、聽音樂會,還懂得看長衫說故事,甚至能在「camp的土壤」挖出寶藏。這不是拘謹的影評能帶來的愉悅了。只有愛做夢的人,才能真正領略電影的妙趣。
我與惟得前輩其實素未謀面,只憑文字結緣,蒙邀撰序,深感榮幸,這篇短序眼光與筆力未到,讀者們大可略過,直接翻到後頁的正傳尋夢。也許我太過拘謹了,將推介和仰慕的話寫得太戰戰兢兢。讀《戲謔麥加芬》後再掀《布紐爾睡午覺》,不免想起希治閣與布紐爾的相遇,前者記著後者敢在《紅顏孽債》(Tristana)將大美人嘉芙蓮丹露的角色變瘸,一見面劈頭就說︰「那條腿!那條腿!」一句話就表達了寒暄、讚美和賞識,讀者們若有機會遇見惟得,不妨如說夢話般喊道︰「那本書!那本《布紐爾睡午覺》!」不必千言萬語,相信前輩也能感受到喜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