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關於悠遊之歌 沉 櫻
我在各方面都是個以興趣為主的玩票者,對文學的欣賞尤其是這樣。一向隨意涉獵,只享受作品,不大關心作者,可是自從在一本英文的《世界散文選》中偶然讀到〈青春‧美麗的青春〉一文,並加以翻譯之後,卻再也忘不了赫曼‧赫塞的名字,一直想找他的其他作品來讀。寫信到國外託人物色,先後買到七八本,但都是小說,沒有散文。他的小說自然也非同凡響,而且這兩年正在美國風靡一時,最近出版界也在翻譯,很受歡迎。只是我總覺得他的小說太多詩和哲學有點難懂,因此和朋友譯了一本《車輪下》之後,便沒有再譯別的,仍念念不忘地在找我所偏愛的他的散文。
最近大半年來,自從譯完《同情的罪》出版之後,再沒動筆翻譯什麼,日子過得非常無聊,好像身心都失去了著落。這並非說自己是以翻譯為業的人(無論職業、事業都不是),而是學無專長,平日胡亂看點英文書總是浮光掠影地消遣,有時會越看越無聊,唯有遇到心愛的名作加以翻譯時,才能細讀深思地得到讀書之樂。最近沒有譯書等於沒有讀書,自然難免無聊,無聊的樣子連別人都看得出,朋友們都勸我快找點什麼來譯譯。李藍女士幫忙《人間》拉稿,尤其催得緊,有一天竟拉著我這懶人去逛中山北路的英文書店。從來沒有買翻版書的習慣,總以為沒有什麼可看,到了那裡才知幾年來這方面也有了進步,印刷不錯,種類不少,並且赫然陳列著一大排赫塞的作品。到處託人去找的東西一齊到了眼前,實在是樁驚喜的事。不管是什麼,除了自己已有的幾本,一齊買了。回家才細看書名和內容簡介,原來仍都是小說,未免多少有點失望,最後翻開那最薄的一本 “Wandering”,卻又來了一次驚喜中的驚喜,竟正是多年尋覓未得的他的散文,並且還有詩有畫。迫不及待地立刻一口氣讀完,全忘了戴著老花眼鏡看書的辛苦,只覺自己也隨著他做了一次悠遊,看了許多、想了許多、感受了許多、理解了許多。不但對這書本身感到深深的喜愛,同時也恍然領悟赫塞所有的作品:為什麼總以鄉愁和漫遊為主題?為什麼出遊又思家,戀愛又出遊?為什麼永遠追求,永遠不滿?為什麼有時快樂,有時沮喪?他是一致,還是矛盾?他渴望的是什麼?什麼是他尋到的真理?這本充滿詩情畫意和哲理的自剖,可說是最好的答覆。像他在〈牧師住宅〉中所說的:
「我覺得生命在身內戰慄,在舌尖上、腳跟上、欲望裡、苦痛裡。我要使靈魂成為流動的東西,可以復原到千百種形態。我要把自己夢想為牧師和流浪者,廚娘和凶手,兒童和野獸,特別是鳥雀和樹木。這悠遊是必須有的,因為我需要它,有了它,我才能生活下去,如果有一天失去這種可能,被陷入所謂『現實』,那我情願死。」
在〈田野〉中他又說:
「一個人(在悠遊中)發覺世界是這麼美麗,生活是這麼單純。如果說還有些渴望存留著,那是:我想再有一對眼睛,再有一個肺,那伸在草地上的腿再長一點。
我希望能變成巨人,把頭枕著阿爾卑斯峰頂的積雪,躺在羊群之間,腳尖拍濺著下面深湖的水。這樣子躺著再不起身,灌木從我的指縫生長,阿爾卑斯的野玫瑰開在我的髮上,我的膝蓋成了山下小丘,葡萄園散布在我的身上,還有房屋和教堂。這樣子躺上一萬年,仰望著天空,注視著湖水。我打噴嚏時,就有雷雨;我呼吸時,雪就融化,瀑就飛舞;我死去時,整個世界也就滅亡。然後我再旅行跨過世界海洋,去帶回一個新的太陽。」
他對大自然這般崇愛,對人生也同樣積極,在〈樹〉中他說:
「一棵樹被砍倒,把它的致命傷暴露在日光之下,你可以在橫截面上讀到它全部歷史,它的年齡、它的疤痕,所有的掙扎、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災病、所有的快樂和繁榮,都確實地記載著。有或寬或窄的年輪,有遭襲擊的抗拒,有遇雷雨的忍受。每個鄉下小孩都知道那最堅硬、最珍貴的樹木,有著最狹窄的年輪,在高山厄運重重的險地才能生長最稀奇、最理想、最不易毀滅的樹木。
當我們遭受打擊,覺得再也活不下去時,樹會對我們說:『冷靜吧!冷靜吧!看著我!生活不容易,生活也不艱難。你那些都是孩子氣的想法,讓上帝在心裡和你說話,你就會寧靜下來。你急躁不安是因為你的路離開了母親和家鄉。但每走一步、每過一天,都會把你再帶回母親身邊,家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家在你的心裡,絕對不在任何地方。』」
他為什麼永遠追尋,又永遠不滿呢?他在〈紅房子〉裡面說得最清楚:「我的許多生活欲望都實現過。想做詩人,我做了;想有一所房子,我建造了;想有妻兒,我有了;想對大眾說話影響他們,我說了。每一樁實現都是一種滿足。但滿足正是我所不能忍受的事。詩對我變成可疑,房子對我顯得狹小,沒有目標是我要達到的目標,每條路都不過是臨時便道,每次休息都產生新的渴求。」
還有,他在詩中曾說:
「望著排成一圈的月亮和星星
猜想著它們的運行,
覺得自己也到了其中,
正在走的旅程
到哪裡都行。」
譯完《悠遊之歌》以後,我忽然覺得赫塞正是以天地為心、宇宙為家的人,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的「天人合一」的崇高理想。無怪他那麼嚮往東方,說中國是他的第二精神故鄉;他讀了翻譯的中國詩後,說再不能立刻去讀西洋詩。孔子說過:「余欲無言,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何言哉?」今人題畫詩中也有過:「山中自有天然調,高士攜琴不用彈。」赫塞追求的可不正是這種「無言之言」?他在悠遊中領略的可不正是這種「天然調」嗎?
潛心埋頭地翻譯這種散文,實在是一種無上的快樂,現在發表出來供獻給讀者,如果別人不能有和我一樣的感受,那完全是由於譯文的拙劣、譯者的罪過,讓我先在這裡對作者和讀者雙方致歉。
附錄的〈青春‧美麗的青春〉是二十年前的舊譯,曾收入《迷惑》集中。現在附在本書之後,除了紀念對赫塞作品的初譯,同時也為使鄉愁和悠遊作一強烈對照。
我的譯書一向沒有作者介紹,這是因為缺乏研究,不知說什麼才好,單是抄抄年譜又似太嚴肅,和我這種消遣譯品不大相宜。最近又有人提到這個問題,使我忽然想到狄剛主教(筆名張康)在民國五十二年出的《青果集》中,有一篇翻譯赫塞的〈我最心愛的讀物(附跋)〉。他精通數國語文,對文學、哲學又都有研究,這篇文章不但是最早介紹赫塞到中國來的,同時跋語非常懇切,用來作為赫塞譯書的序言很是合適。不過,這篇曾選入《散文欣賞》第二集,現在又徵得同意再選為代序,除向作者致謝外,並希望讀者能原諒我的取巧和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