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往前走,需要摸什麼石頭過河呢?
首先感謝玉華和雪梅的翻譯,以及心靈工坊的出版,造福了讀者。以自己的語言,並隨時俱進的譯本很珍貴。對我來說,《當代精神分析導論》反映的是一個重要的臨床事實,即何以在實作過程裡,大部分時候被期待是「等待」,但精神分析的論述卻大都圍繞在以猜測為基礎的後設理論上,強調「做些什麼」的儘管分析,也就是「詮釋」?尤其是對移情的詮釋,以為這才是做著精神分析取向,但是要如何等待或容忍呢?
《當代精神分析導論》一書無法完全回應這個重要命題。當個案已不再是歇斯底里等精神官能症患者,而是有著特殊人格者了,那麼需要怎樣調整論述呢?在已知之外,如何不讓已知的成果變成如同光害,而能有機會看見此刻看不見的呢?分析師需要等待和容忍,但那又會是什麼技能呢?精神分析能夠貢獻多少呢?《當代精神分析導論》的論點是有趣的起點之一。
「我們會主張精神分析學的未來取決於我們準備好冒著權威被挑戰的風險,跟其他學科攜手追求共同的利益。如果我們未能做到這一點,就會導致萎縮、衰退,最終走向滅絕。」(第十二章)
何以《當代精神分析導論》作者們會說得如此嚴重?是造謠生事,製造驚恐,或是面對事實呢?第二版新增了第十二章,有一些重要的觀察和聲明,讓這本書真的再活了起來。以台灣為例,精神分析正在興起途中,書中擔心的事也可能發生在台灣,我樂見二版新添的第十二章,說明精神分析發展的難題與盲點,做為我們的借鏡。
我在本書眾多重要論點裡,提出七項論點做引子。這些說法可能讓不同意見者有激烈反應,擔心這些想法會毀掉精神分析,然而我覺得每項論點都隱含著某種出路,這是《當代精神分析導論》新版的重要特色。
1.「要清楚界定並區分精神分析和各種從精神分析而生的心理治療法是不容易的。」(第一章)
2.「除了忠實於臨床經驗外,同時也嘗試將精神分析的理論建基在科學的研究結果上。」(第一章)
3.「對我們來說,我們歡迎神經科學與精神分析之間日趨增加的對談」(第一章)
4.「鼓勵受訓者自由思考而非灌輸某種精神分析學派。」(第一章)
5.「那麼精神分析就有必要與時俱進,調整其運作方式以適應網路時代的來臨。」(第十二章)
6.「並且可以透過網路語音(VoIP),以網路「面對面」(in person)分析,以此做為精神分析式治療和訓練的部分標準課程(standard repertoire)。」(第十二章)
7.「我們可以向我們的挑戰者——包括社會學家、文化理論家、歷史學家、兒童發展學家,以及神經科學家——學習很多東西」(第十二章)
《當代精神分析導論》的主要架構,第一部「理論」共六章。第一章談論各地區精神分析發展的特色,也討論了精神分析和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要清楚界定並區分精神分析和各種從精神分析而生的心理治療法是不容易的。許多精神分析導向的心理治療師都可被稱為精神分析的子女,於是也有著像父母和孩子之間無法避免的衝突。」
學派差異是存在,但在相互尊重之外,還需要什麼嗎?「精神分析各學派確實存在著重要且真實的差異,要能同理並尊重別人的觀點,同時保有真實的自我特色是不容易的。我們的立場跟瓦勒史坦的觀點較接近,也就是說,除了忠實於臨床經驗外,同時也嘗試將精神分析的理論建基在科學的研究結果上。」
另外,「對某些分析師來說,神經精神分析偏離了精神分析的主軸(Blass & Carmeli, 2015)。對我們來說,我們歡迎神經科學與精神分析之間日趨增加的對談,期待此對談對理論及治療提供的機會。」至今看輕這種論點者不在少數,但是佛洛伊德全集英譯標準版二十四冊,已在2024年有了全新譯本,是由發展「神經精神分析」(Neuro-Psychoanalysis)的索穆斯(Mark Solms)主導完成。
關於精神分析訓練,「理想上,訓練的過程應屬教育性質,但不在於灌輸學說,而是在精神分析導向心理治療的氛圍內,鼓勵受訓者自由思考而非灌輸某種精神分析學派。」至今仍是難題,不然不必再如此強調。
在理論部分,只著重幾個要點,例如防衛機制、移情、反移情和夢,他們大量引用了不同文化背景裡的不同論點,大都是以相互比對的方式,來呈現這些重要課題有著那些差異觀點。第一章精彩說明的歷史爭議,我很欣賞作者的直白和清晰,搭配新添的第十二章,讓本書不只是精神分析現況的評論,而是有著大方向的提點。
至於第二部「實務」,可以分成兩大部分,第七、八、九章是診療室內的評估和實作,有不少簡短的案例說明,貼心地讓讀者容易了解他們的論點。第十、十一和十二章提出精神分析的發展方向,第十章強調精神分析也要關切公共服務方案;第十一章對於精神分析研究的注重,我相信這兩章會引來有些固守者的擔心,覺得會破壞精神分析固有的基礎,因為為了讓精神分析可以被研究,意味著要調整一些診療室內的工作方式,例如是否錄音做為研究素材;至於第十二章,是第二版新增內容,有著令人激賞且充滿生機的觀察和說明。
例如,「精神分析觀點下的心理病理學始終強調人類心智的適應性,症狀必須被理解為權衡與妥協(即患者所能想出的最佳解決方案),以及心智持續堅持那些已經過時之解決方案的頑強。然而,當面對快速發展的二十一世紀社會文化的現實時,這種頑強可說是精神分析師和其患者的共同特徵。人們傾向於頑固地堅守傳統的理論和實踐,彷彿它們已經刻在石板上,而不對其形成的環境進行批判式的反思。」(第十二章)
基於對話和交流的態度,他們不吝於給予拉岡和榮格等人發聲空間,呈現作者們心中的精神分析,是有著寬敞的位置,不擔心其他的學科來對話會變得太擠,而且行文引用時,有著誠意要讓讀者認真想想,這些被視為異類者的論點。何以如此呢?因為來到診療室的個案群,百年來一直在移位中,例如作者貝特曼(Anthony Bateman)即是以邊緣型人格者做為研究和分析的對象了。
另值得注意的是,當他們說:「總結來說,溫尼考特(Winnicott, 1971a)認為心理治療是『學習玩耍的過程』(learning to play),這個說法和比昂(Bion, 1963)的看法相似,只不過比昂的說法比較抽象——比昂認為治療是藉著分析師的「會思考的乳房」(thinking breast),將貝塔元素轉換為阿法元素的過程。對奧格登(Ogden, 2008)、博拉斯(Bollas, 2011)及法羅(Ferro & Civitarese, 2015)而言,分析的目標在於探入我們意識中的夢想,這些夢想標記了我們於日常生活中會做的選擇、苦難與喜悅」(第六章)
這段具有未來指標方向的人物,我的解讀是,這裡出現的名字,都是值得再深究的方向,也是我和一些朋友這一兩年來,重複討論的幾位精神分析學家。這是將視野放在一般熟知的,佛洛伊德和克萊恩等人之外,將重點人物改放在比昂和溫尼考特,以及後續受他們影響者的論點。而且是不同國度者,例如奧格登是美國精神分析師,博拉斯是英國精神分析師,而法羅與塞維塔里斯是義大利精神分析師。
那麼我們和新時代溝通方式,會是什麼關係呢?例如,在第十二章裡對於「遠距分析」和「性別」課題,是抱持與時俱進的態度,尤其是對於以網路方式進行的分析和督導,作者們抱持著開放的態度。「我們的成長取決於允許新而令人不安的事物進入,並以好奇心跟那些歷史上被排除和邊緣化的人交流。除非我們也分析並處理自己的不情願(雖然這可能是困難和不愉快的),否則我們將無法有效地做到這一點。」(第十二章)這可能會惹來不少衛道者的不滿,我則是支持作者們的做法。
最後,「總之,如果心理健康意味著彈性和適應性,那麼精神分析就有必要與時俱進,調整其運作方式以適應網路時代的來臨。」(第十二章)很高興有《當代精神分析導論》先說出了一些心聲;接下來,我們自己來說。
蔡榮裕
詩人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