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小說裡的空間有那些類型?不同類型的空間上通常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件,在小說的敘述和主旨上發揮何種功能?空間的配置和結構會不會對故事的推進產生影響?點、線、面是我界定小說空間的三種基本類型,《小說點線面》即是我就這三種基本型及其變異型觀察出的空間敘事理論。毫無頭緒的初始,我將台灣代表性的小說家文本,逐篇逐篇分鏡,標示出小說中每個事件的所在空間,試圖從這些分散的點線走向和羅列窺探出某種規則。每次翻閱這兩本筆記裡的空間標記,猶如凝視浩瀚星空裡的點點星辰,凌亂雜佈,孤懸間若有某種組織性的牽連。起初,總是像墜落無垠的黑洞,無力又無望,深不可測的黝暗裡卻又綻發著迷魅性的引力,讓我別不開眼。端詳久了,隱隱地,北極星透漏些微光,指引出星點和星點之間的連線,星群的維面終於勾勒得出輪廓。
這本著作的研究方法是以百年來的台灣小說作為資料庫,分析出小說創作的普遍性原則。這樣的研究方式正如歐美理論家以其國內或熟悉的語文傳統歸納出一般性的文學理論。誰規定只有從美、英、法、德、俄這些大國文學文化才能抽取出普世性的理論,小國和第三世界國家的文本就不行?即使我的能力未逮,但我不想讓知識權力不均等的國際慣例限制了種種問學的可能。在以台灣文學為範例淬鍊出小說創作的法則時,我也會適度以台灣的歷史和地理做輔助性說明,以便讓域外的讀者理解文本生產的脈絡,未來在理論應用時能與該國時空條件相互參照,避免敘事理論只談普遍性而排除特殊性的陳規。儘管只能交出粗糙甚或令人詬病訕笑的研究成果,我也必須踏出充滿愚勇的一步。
這本學術著作主要的讀者當然是學院裡的文學研究者。然而說故事,並不僅限於小說家,電影、電視、話劇、動畫、漫畫、紀錄片以至於新媒體等等,同樣操持說故事的技藝,皆是敘事研究能夠涵蓋的領域。雖然與文字媒介側重的空間表現不盡相同,小說示範的空間運用模式,亦能提供比較參考。學術論文枯燥艱澀,連學院中人都自嘲讀者只有寥寥數人,本書或許逃離不了這個宿命。即便希望渺茫,筆者並不想放棄與小說家或有興趣寫作小說的普通讀者產生對話的可能,不管是當作創作時如何安排運用空間的示例,或是作為推翻改寫空間常規的案牒。因此撰寫的時候,儘量降低詰屈聱牙的理論術語和論述官腔,佐以通俗影像或文本的案例解釋,期望一般讀者有意願來理解這些其實很生活化又有趣的學術概念。
摸索的蒙昧和不安中,所幸有一些同僚和朋友願意傾聽我的構想,甚至提供我心得和文本。感謝的名單包括吳慧玲、林佩蓉、林秀蘭、潘秀宜、張毓如、戴華萱、呂明純、洪士慧、羅淑薇、葉希文和平路,妳們盲目的信任和鼓勵,讓我不至於深陷於自我懷疑的泥淖。學術研討會裡給予意見的認識與不認識的眾多同僚以及各篇論文暨專書的匿名審查人們,和聯經出版公司的編輯群,難以一一列舉,在此一併致謝。一切的動心起念要歸功於我的老師Susan Stanford Friedman,在我還不相信自己的青年時期,是她督促我去開創自己的理論,我才有勇氣逐夢,一頭栽進空間文學理論的研發。雖然這本書來不及在老師生前出版,只來得及在她臥病時告訴她這本書是獻給她的,老師的風範與教誨將會持續指引著我。
投入空間理論至今,倏忽二十年頭,生命中得此重量定錨,何其靜安幸福。只不過,為了更有系統、更深入地鑽研空間理論,這期間即使有其他有意思的學術議題,我也無法分心,形同自困於空間的牢籠。這是我的第三本空間專著,沒意外的話,應該就是我最後一本空間專著了,假設將來意猶未盡,頂多再發表一兩個單篇罷了。此書已經是我個人將空間理論推展到極致的論述,對自己和對這個課題都算有交代,能放下了。本書的發想和撰寫,承蒙國科會多年來的經費補助。除了導論外,各章皆曾於國內外學刊發表。成書之際參酌各方賢達的指教,並就章節內容和各章間的連貫性與補充性略做增刪調整,也是概念的最終定案。希望閱讀此書的讀者,能像我一樣感受到空間理論的深邃與趣味,接續發展尚有無盡潛力的領域。
導論
小說幾何(節錄)
閱讀一篇小說,可不可能從文本中的空間型態和配置,看出故事的重點或某些情節的走向?上個世紀的理論家顯然不作如是想。從二十世紀伊始,一代代的小說家與批評家,從人物、情節、敘述和時間等等重要的敘事機制,闡述小說藝術的特徵,屢屢翻新表義和表現模式的想像框架,再再讓讀者驚異於這個文類的涵納能量。唯獨空間,始終在敘事研究中乏人問津。所幸空間與敘事這兩個學術議題在二十一世紀的重要性遽增並逐漸合流,只不過轉變的契機既非源自於小說批評領域裡的驅動,至今也尚未結合成系統性的小說理論。精準地說,敘事轉向(narrative turn)與空間轉向(spatial turn)是兩股主客場不同的跨學科應用趨勢。敘事轉向主要是文學研究之外的學科認識到敘事的重要性,借重人文領域的敘事模式作為呈現或治療的手段,法律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屬性相近的學科固不待言,甚至連認知科學都開始積極探索人的心智如何運用敘事構築完整的認知世界。空間轉向則是文學批評注意到其他學科對於空間的重視,例如社會學、地理學、建築學和人類學,試圖將這些空間概念挪用和轉化到文學文化研究領域裡。不管是從本科輸出或自其他學科輸入,對文學研究者皆為樂事。一來,敘事研究這種素來被鄙薄為無益於社稷民生的專業,終於對其他實用性學科具有參考價值,佐證了人文學科的存在感。再者,由眾社會科學裡轉借的空間理論則能補強文學批評中較為薄弱的現實性和物質面的論述,讓文本內緣的象徵空間與外圍社會空間的關聯有更具體多維的觀照。受惠於新興學潮的同時,文學研究也面臨了嚴峻的衝擊和挑戰。異學科語境下發展出的空間論述和分析模組被援引借用過來,難免挾帶著原學科的認識論及偏重,跨學科的思維差異必須謹慎地辨識和長期磨合,最終方能將社會實證導向的空間論述轉化為美學屬性的空間理論。畢竟,文學書寫依循參照的象徵系統和敘述模式源遠流長,超過一時一地的物質條件,影響不限於單一世代和單一國度的寫作者。如何運用和表述空間、何處來哪裡去、用工筆或飛白,文學藝術的內在法則終究得回到文學體系裡解答。小說理論中空白的一章,空間論,是文學研究者遲早得填補的缺頁。
話雖如此,倘若文學批評傳統裡留存著空間研究的資產,我們何必偷師其他學科的方法?在惋惜文學批評傳統的盲點時,我們不禁懷疑是否事出有因。人、事、時、地不是構成一則故事的基本元素嗎?為什麼空間這似乎再明顯不過的面向,在悠久浩瀚的小說研究中被獨漏。為什麼眾多小說批評的博學鴻儒,深入人、事、時以至種種語言結構層次與細節,竟對空間此一要素略而不談,或僅止於略談?究竟有什麼迷障遮蔽了批評大師們對空間的視線?在發展出結合敘事與空間的新的小說理論之前,省視批評傳統裡的空間意識應該是個必要的起點。
一、小說研究的空間迷向
當文學研究者試圖從小說研究的典籍中尋找空間議題的傳統時,我們會發現空間不是被排除於關注最多的人物、情節、敘述與時間議題之外,就是以擦邊球的方式被夾帶在這些專題之間。當小說批評尚在草創之期,小說家以自己或同行的著作和經驗理念為小說理論奠基時,偏重的是小說技藝的層面,譬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小說的藝術〉(The Art of Fiction)談論故事與情節,佛斯特(E. M. Forster)的《小說面面觀》(Aspects of the Novel)解析了人物,中期在形式主義、新批評、敘事學世代輪替主導文學研究後,小說研究的議題和術語愈臻細密與學術化。潮來潮往,空間總是不入大家之眼,關鍵主因或許在於多數學者認定,小說的本質就是時間性的。韋勒克(Rene Wellek)和華倫(Austin Warren)在他們影響深遠的教科書《文學論》(Theory of Literature)中宣稱文學是時間藝術,有別於繪畫雕刻等空間藝術。斯高(Robert Schole)和基洛(Robert Kellogg)在他們同屬教科書等級的《敘事的本質》(The Nature of Narrtive)裡明白地將連續性、動態的元素視為敘事的核心。他們認為,最能夠由連續性關聯製造出動態效果的首推情節,人物或其他具備動態性的部分亦可歸入情節之類。他們認同韋勒克與華論的二分法,主張時間性的文學對立於其他空間藝術,因為後者的本質在於以同時性或隨機次序展現材料。只有少數的空間藝術,如電影和某些系列性展示的繪畫,會以畫面的連續性呈現製造出情節般的動態效益。簡奈特(Gerard Genette)的敘事學經典《敘事論述》(Narrative Discourse)的五章分別談次序(Order)、時限(Duration)、頻率(Frequency)、語氣(Mood)、聲音(Voice),前三章著重討論時間遊戲(game of time),後兩章則是誰說故事的分析。米勒(Hillis J. Miller)明明指出簡奈特落入一般研究者的窠臼,只看到小說的時間性,忽略了寫作本身顯然具有時間性與空間性的雙重特質。然而他的解構經典《閱讀敘事》(Reading Narrative)的作法卻是把故事線切斷,重新檢查結尾、開頭、中段以及各種不同曲線和斷線的組成,將時間遊戲玩得淋漓盡致,空間依舊缺席於敘事法則之中。
小說批評獨尊時間性的作法不能不說有其文類特徵上的專業理由,只不過空間再怎麼屈居後場,總是支撐整個故事發展的地基,何況當我們談到小說「世界」時,如何能無視這個詞彙裡清清楚楚的空間屬性?有一些批評家倒是試圖將空間整合進來,可惜似乎越解釋越把空間跟其他元素混合在一起。韋勒克和華倫並非完全沒看到空間,卻排擠了空間。他們指稱,「『世界』一詞的用法,有人是用作空間的名稱,然而『敘事的小說』(narrative fiction)─或者用故事一詞更好,因為這會使我們注意到時間,而且是一種時間的連續。」時間至上的思維,不僅使他們稀釋掉「小說世界」的空間性,甚至將之替代為敘事或故事的代名詞。根據他們的細部闡述,「小說家的『世界』,亦即kosmos─他的組織或構造的情形,包括著情節、人物、配景、世界觀、情調(tone)」。空間只是小說世界/宇宙的枝微元素,而且是隸屬在配景(setting)這個環節裡。進一步分析,在他們的認知裡,配景的重點也不在於空間。所謂的配景,指的是周圍狀況的「描寫」,有的是內景有的是外景的詳細描寫,因而可以看作換喻式的人物的現形,或人物意志的投射。另外,「配景又可以作為強大的決定力─亦即環境,有如物質的或社會的因果關係,而為超過個人所能控制小我的力量。」簡言之,配景的重要成分是描寫,即使空間被描述也只是作為烘托人物性格心理或者影射外部社會力量的間接喻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