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Georg Strauss)《最後四首歌》(Vier Letzte Lieder)是我非常喜愛的一組歌曲,原擬選為我告別式的音樂。但我已交代身後不辦告別式,亦就沒有告別式音樂。愛樂人常聽的最後四首歌有三個常見演奏錄音:卡爾.貝姆(Karl Böhm)指揮維也納愛樂(Wiener Philharmoniker)伴奏,瑞士女高音麗莎.德拉.卡薩(Lisa Della Casa)演唱的單聲道版本;喬治.賽爾(George Szell)指揮柏林廣播交響樂團(Rundfunk-Sinfonieorchester Berlin)伴奏,女高音伊麗莎白.史瓦茲柯芙(Elisabeth Schwarzkopf)演唱的錄音;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指揮柏林愛樂(Berliner Philharmoniker)伴奏,女高音昆杜拉.雅諾薇茲(Gundula Janowitz)演唱的錄音;我個人最愛的是塞爾加史瓦茲柯芙的演出;貝姆和德拉.卡薩的合作亦深愜我心。
理查·史特勞斯一九四八年讀到德國浪漫詩人艾申朵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的詩〈黃昏〉(Im Abendrot),詩句描述一對伴侶望著落日,心平氣和,聽憑天命,深契其情,於是在五月六日將〈黃昏〉譜成歌曲,並配上管弦樂伴奏。理查.史特勞斯進一步思索著四季的迭替,深覺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詩集中生命的不同階段,適與艾申朵夫〈黃昏〉呼應,決定加上赫曼.赫塞的詩,〈春〉(Frühling)、〈就寢時〉(Beim Schlafengehen)和〈九月〉(September); 七月二十日完成〈春〉,八月四日完成〈就寢時〉,九月二十日完成〈九月〉。理查.史特勞斯於一九四九年九月八日平和地離世,晚年所作歌曲〈就寢時〉、〈九月〉、〈春〉和〈黃昏〉合為《最後四首歌》出版。
二○二四年六月廿九日在國家音樂廳第一次聽到現場演出,準.馬寇爾(Jun Märkl)指揮國家音樂廳交響樂團,女高音安.匹德森(Ann Petersen)演唱。當〈九月〉的歌聲悠悠傳來,安.匹德森呼吸的轉折,清晰可聞,細細訴說生命的秋天:
如今花園已將凋零
水冷冷的滲入花朵裡
夏天跌跌晃晃地
靜靜的走向終點
層層疊疊的金黃色葉子掉落了
從那高高的槐樹上
夏天驚訝又疲憊的苦笑
正是為著那消逝中的花園
玫瑰引頸的期盼
變成了停滯 渴望著休息
慢慢的閤上他那
疲倦的眼睛
本書所收篇章多寫於生命之秋,猶似赫曼.赫塞詩〈九月〉描述的秋天心情。因著偶然的機緣,承蒙允晨文化發行人廖志峰的盛情雅意,使這些電腦硬碟裡的文字,得以呈現在閱聽人面前。二○二一年八月與允晨文化發行人廖志峰的一段談話,催生了秋光系列散文集的出版。最初決定整理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所寫文字,交由允晨文化出版。書稿整理費時月餘,計約廿五萬餘字,人生四季,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屬於秋天,故以秋光為名,分為三卷:〈侘寂〉、〈拾得〉、〈喜捨〉。書名徘徊於《秋光侘寂》、《秋光拾得》和《秋光喜捨》之間。志峰認為一本書廿五萬字太厚了,不如分成三冊出版,書名亦無須另取,就用我原擬之三卷為書名,第一本《秋光侘寂》於二○二二年九月出版,第二本《秋光拾得》二○二三年九月出版,本書《秋光喜捨》是第三本。
《秋光侘寂》為生命書寫,《秋光拾得》記友朋之樂,本書殆懷思師友,部分文字為平日所寫,或記師友交誼,或為人世切片;部分為師友遠行所寫悼念之文,或記平生交誼,或雜記生活故事。部分文字受邀而寫,記一生行述;長者萬餘字,短者千餘字,體例非一,行於當行,止於當止。
卷一山光收錄九篇文字,所敘者多為長輩,歲數長我二十歲以上,一生唯一念,猶若高山上的光,引領我生命之仰望。長輩領域含括史學、藝術、文學,乃我追尋之前賢。杜維運是我博士班恩師,引領我走向史學之路,〈追求真善美史學的杜維運教授〉是應《漢學研究通訊》之邀所寫,記恩師生平與著作。梁丹丰是我的水墨師父,〈梁丹丰行腳天涯,彩筆繪璀璨人生〉原本是為梁丹丰《台灣名家美術:梁丹丰》(臺北:香柏樹文化科技公司,二○一一)所寫導論,梁師父辭世後,增補其生平而成,主要補述捐出畫作、手稿、文獻給國家圖書館,以及捐贈晚年畫作予新北市文化中心。鍾肇政是臺灣文學巨擘,〈送別鍾肇政〉是鍾老遠行時,新稿併舊寫成。張繼高先生是我的音樂與音響啟蒙者,我的愛樂旅程介乎愛樂與發燒友間,即受張繼老之影響。〈張繼高先生二三事〉和〈樂音隨風飄逝〉,敘述向張繼老學習之歷程。〈送別齊邦媛老師,書案一朵紅玫瑰〉寫於齊老師身後,感謝她在文學上的提攜與照顧。何恭上是藝術出版前輩,因緣際會相識而為忘年交,〈何公贈食材,遺愛相與還〉札記老少相交種種。何公過世,媒體和網路完全未有相關報導,其告別式是我所參加中最低調者。〈從濱海茅屋到大度山房〉敘述與孟東籬相識之切片,時空為美麗島事件前後,允為白色恐怖時代之掠影。雷驤集作家、畫家、導演於一身,家屬以歡送會追思,〈雷驤遠行,片羽情深〉,簡述其生平與著作。雷驤的歡送形式追思會,彷彿送走了一個時代,那個時代的多元創作者,隨著歲月漸次凋零了。
卷二問津所記師友長我約十歲,情誼在亦師亦友間。吳英長老師是我國中老師,引領我問津生命之河,〈一生問津的吳英長老師〉,記敘這段影響我叩問生命意義的師生之情。康樂是我的老大哥,在學術和生活上多所照應,〈康樂,我們的朋友〉係為告別式冊頁所寫,記其生平與學術;〈康樂的幾個小故事〉敘述其日常趣事,更貼近生活。廖風德是我的大師兄,我們都是閻沁恆師父的徒弟,是臺灣少數的歷史學者兼小說家,〈大師兄廖風德轉身的背影〉記其生平、學術與小說創作。林瑞明是歷史學者,臺灣文學研究之先行者,亦是詩人,〈林梵遠行,往事如煙〉,略記其學術與創作,並述及臺灣文學研究之不同面向與解釋。尤克強是我東海學長,為企管學者兼外文詩譯者,〈秋天的告別,懷念尤克強學長〉,略述其譯詩心境,惋惜其未走到人生預約的一季冬雪。
卷三溪石所記多同輩師友,年歲差距在個位數,殤逝友人,亦感念己身。彭淮棟兄以譯事為志業,學術界常用之外文名詞漢譯,如脈絡(context)、框架(frame),最初即為其所譯。〈雨水,送彭淮棟兄遠行〉,略敘其譯事,並述及吳魯芹《英美十六家》以譯代訪事件,記注彭淮棟兄之清白。林世煜兄是昔時黨外三林之一(另二林為林正杰、林濁水),一生擔任抬轎者,不曾當坐轎人,是黨外三林中,唯一沒有參選過任何公職者,〈林世煜化作千山,守護臺灣〉,記其為民主奮鬥之歷程,化作千山,保守著這美麗的福爾摩沙。江松州是我大學同班同學,亦是拜把大哥,〈野薑花的回憶,送別松州大哥〉,在懷思之際,同時敘述我們的大學生活。林富士是醫療史專家,小歷史的開拓者,亦是臺灣數位人文領航者,〈開拓臺灣歷史學新領域的林富士〉是應《新史學》之邀所寫,後經改寫增補而成,概述其生平與學術,並述及一九九七年杜正勝老師找林富士和我執筆撰寫國中教科書《認識臺灣.社會篇》引發的統獨爭議。倪曉容是畫家,亦是藝術史學者,家中客廳之水墨畫即出自其手,〈送別倪曉容,想念進行式〉,略述與曉容相識四十載之種種,往者列仙班,生者唯哀悼,想念是現在進行式。林鳳飛是我同鄉小老弟,政大《野火》五人小組成員,英年早逝,〈別後,懷念林鳳飛〉,在懷思林鳳飛同時,亦述及野百合學運、一九九一年的獨臺會案與廢除刑法一百條運動。
理查·史特勞斯《最後四首歌》的〈黃昏〉,德國詩人艾申朵夫如此描述死亡:
我們手牽手,走過了苦難與歡樂
如今我們憩息鄉間,不再漂泊。
四周山谷圍繞,天色已漸低沈,
只有兩隻雲雀還在雲霧中飛翔,
嚮往著夜的來臨。
靠近我,讓它們飛翔,睡眠時刻即將來臨,
讓我們不要在一片孤寂中
迷失了方向。
啊!寬廣、祥和的寧靜
在夕陽下如此深沈,
我們已多麼疲於漂泊
難道這就是死亡?(席慕德/譯)
每一位親人和師友辭世都帶走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本書所錄多懷思之文,秋光留存,傷逝師友,心中感念,無時或已。冬日已至,我勉勵自己一定要好好吃飯,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