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或許個人首先必須向臺灣的讀者們說一聲抱歉,畢竟對這個充滿勇氣與活力的社會來說,毛澤東不能算是個好朋友。直到中年為止,他始終對臺灣沒有太大的關心。當與蔣介石的內戰在一九四九年結束後,毛澤東不過將臺灣視為因前者逃竄而必須進行追擊的地方;但是,由於韓戰隨即爆發,終究迫使他放棄染指臺灣的念頭。就算在四分之一世紀過後的一九七○年代,毛澤東也不過將臺灣視為其「一個中國」政策下的外交施壓對象,至於臺灣人民的意願,當然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儘管如此,毛澤東仍是二十世紀最迷人的政治領袖之一;至少對臺灣的讀者而言,他乃是一面可用來了解複雜之中國文明與當代歷史的鏡子。例如以毛澤東個人來說,就在他於一八九三年出生的一個世紀當中,我們便看到了中國從大清王朝走向蘇維埃政權,從自行車走向汽車,從農村走向都市,從失去秩序到緊密箝制,以及從衰弱走向強盛的過程。儘管曾身為史達林的追隨者,但毛澤東終究選擇衝撞蘇聯集團;於此同時,作為共產主義的信徒,他卻在一九七一年選擇轉向美國這個資本主義國家,並從而將兩極世界扭轉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在我看來,毛澤東不啻是「老虎與猴子的結合體」;儘管他對社會運動充滿狂熱,但卻仍對強迫動員中國人民的結果保持存疑。除此之外,我也將毛澤東視為一個「準知識分子」,因為他雖然重視理念,不過也沉迷於行動。他既喜歡閱讀歷史,自己也寫點詩詞,但他同時希望能創造歷史,並根據馬克思這位錯誤導師的指引,在中國推動社會主義道路。從某個角度來說,或許毛澤東的確過度高估了自己改變人類本性的能力。從他的人生中,我們可以一窺政治如何扭轉這個世界,但終究無法移動人心的過程。
毛澤東可說是一個悲劇性人物。在受到自由熱潮席捲的青年時代,他曾將基督視為壓迫下的犧牲者:「雖然其傳道內容未必有所逾越,……但耶穌依舊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利;而且就算他說的話略有逾越,對一個聰明人來說,這應該也不過是個小問題罷了。」個人的自我實現乃是其學生時代的信條;例如他在二十四歲時曾寫道:「任何壓迫個人的地方,都等於是在壓迫個人的本性,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大的罪惡了。」早在一九三○年代,毛澤東便曾公開聲稱臺灣這個「弱小的民族」,應在終結日本統治後脫離中國獨立,但在他當權後卻變得愈來愈專制獨斷。事實上,他並不完全認同所謂自由;儘管他相信應該辯論,但心中卻認為所有的中國人,都應接受一套早就放在他口袋裡頭的真理。
在商業交易的喧囂聲與摩天大樓工地的隆隆聲響中,或許有人認為毛澤東似乎已在今天的中國消失地無影無蹤,但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共產黨領導人需要他,正如過去列寧對史達林的意義一般:如果失去他的話,胡錦濤也將頓失其正當性。就像過去清朝的征服新疆,毛澤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取得這塊腹地,也奠下今日西部開發的基礎;而今天中國的高平均壽命,亦必須歸功於毛澤東時期的公共衛生政策。不僅流行歌曲明星們用毛澤東的話來填詞,計程車司機將他的相片當作護身符貼在方向盤上,甚至連農村發大水時,農民們也像過去手持觀音像般拿著毛澤東像來祈禱。
現在你們拿在手上的這本書,曾在中國引發轟動,不僅數度再版,共印刷了一百四十萬冊,而且也曾收到如潮水般的讀者來函。儘管執政的共產黨喜歡用毛澤東主義來詮釋今日中國的發展,但每一代人都對毛澤東反覆無常的人格特質感到好奇。值得注意的是,非但中國大陸依舊對毛澤東餘情未了,這個世界也是一樣,因此本書才有機會被翻譯成德文、西班牙文、韓文、希伯來文、葡萄牙文與義大利文等多國版本。
更甚者,每一代人對毛澤東都會根據自己經驗(例如:身處於戰爭或和平的年代,國家優先或個人地位獲得提升,抑或是中國國運的興衰起伏)而有著不同的看法。假如二十一世紀真的是中國的世紀,那麼毛澤東將被當作二十世紀的偉人而備受讚揚,即便其主張的共產主義學說已被棄若敝帚;相對地,如果中國被迫面對嚴重的倒退,那麼毛澤東時期便將被認為是個不必要的孤立主義錯誤,結果使鄧小平的改革如同十九世紀曾國藩與李鴻章的自強運動,以及一九三○年代國民黨所主導的建設般,最終面臨失敗的命運。
總而言之,隨著時代變遷與時間的不停向前挪動,不僅國家與社會的關係有所改變,人們的要求也永無止盡地與時俱進。在一個世紀以前,共產主義對毛澤東而言,或許只是在儒家學說、無政府主義、道家理論、法西斯主義與其他想法之外,共同組成其思想內涵的一部分,至於主導毛澤東最後決斷的乃是中國的未來:亦即究竟是強大的領導中心,還是充滿活力的社會比較重要?威權統治傳統該如何與道家式的隨機應變相互平衡?到底是「黃色大地」,還是「藍色海洋」最終將獲得勝利?對此,躺在墓室中的毛澤東恐怕也不知道該頜首微笑,還是蹙眉以對。
譚若思(Ross Terrill) 謹識
二○○七年六月於哈佛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