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在「笑著一對一會議」次週辭職的年輕人
★ 突如其來,辭職代理服務業者的聯絡
「突然有做辭職代理服務的業者打電話來,嚇了我一跳。」
近年來,很頻繁地聽說這樣的事情。
緊接著,也會聽到上司以困惑的聲音說道:「我覺得自己跟這個新人之間,已經有相當程度的相互理解了啊……。」
其中特別讓人覺得震驚的,是「舉行一對一會議(One on One Meeting)的次週,就接到了辭職代理服務業者來電」這樣的案例。
當然在一對一會議上(以下或簡稱「一對一」)完全沒有出現「想要辭職」的討論。說真的,這樣的事情幾乎連想都沒想像過。
雖說如此,真的未曾出現對方想辭職的徵兆嗎?先來回溯即將消失的記憶吧!
那只是一場常規的一對一會議,回想起來基本上應該都只談了些無關痛癢的內容。主管遵循著「要傾聽」的原則,請對方談談最近的工作進展、居家工作的平衡等方面,以及問問有沒有什麼想說的,如此而已。
唯一令人在意的,大概就是談到「想要調整職務」這個話題的時候了。但是……
「雖然也還沒有到現在立刻就想要調動職務的程度就是了……。」
「姑且,提出了想調往開發部門的意願申請。」
因為對方持續使用著這樣的語氣,所以也就照著所表達的文意聽取了。
對於該名員工日常工作的印象是——雖然沒有特別顯眼之處,但很直率、對於事物的理解也很快,是很優秀的人。
由於知道他有幾位同期進公司的同事,主管試著去瞭解了情況,發現只有一個人知道他在本週辭職的事情。雖然那個人看起來一臉抱歉地說明了情況,但當然責任並不在他身上。
最後所瞭解到的情況是,至少這是同期同事們也幾乎都不知道的事情(雖說沒辦法確保他們都沒說謊就是了)。
事實上,接到來自人事部門通知該員想要離職的訊息時,主管腦子裡有先浮現出與之相關的人——負責指導他、會非定期進行一對一會議、年長三歲的前輩。
從獲得的報告看來,他們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對話,以主管的角度來看,他們的交情應該比較好一些。所以,會不會這位前輩知道些什麼?
若是如此,為什麼這個人什麼都沒有說呢?
這麼一想,便忍不住產生了想要責備對方的心情,但或許是因為本人要求不要告知別人也說不定。畢竟關於一對一會議的內容,完全沒有義務要向上報告。
猶豫了一番該如何詢問,好不容易去談過後,負責指導的人的回答是:「沒想到會馬上就這樣辭職了。」
這表示應該是知道的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先說呢?
主管很辛苦地抑制住了想要追問的衝動。
即便他曾經與該員談過,但大概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上司提起,才不會顯得像在打小報告。從這個角度看來,負責指導工作的這位前輩,應該才是主管現在最應該要關注的對象。
或許,也有可能是前輩提出離職或轉調的建議。「想辭職的話,趁早比較好喔」這類建議,經常都會出現。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有「沒想到馬上就這樣辭職了」的感想。
假設,在他們之間關於辭職或轉調的勸說對話已經變成常態,那麼年輕同事的指導制度,對公司來說或許就不算是什麼好事了。
為何即使有心有不滿,也無法在一對一會議場合裡說出來呢?
為什麼什麼都沒說就辭職了呢?
究竟現在的年輕一輩,是怎麼想的呢?
★記掛在心的「一對一會議的不協調感」
在商業場合,一對一會議已行之有年;而在大學,一對一也是極為平常的措施。
近來,一對一措施的對象及頻率都有增加的情況。其背後的原因是,教育大學新鮮人的重要性逐年提升。師長們除了想藉由盡早共享勤學或大學生活相關課題,來預防不得已的學習困難;同時也有目的地希望透過對話、協助學生找到自身目標。
面談方法的指引資料,也是一年比一年厚。可說是打算讓人展開一場「將詢問該展現的態度、該詢問的內容、不該問的內容等等,一切都記住」的面談。
最初,還會覺得「這樣被限制,什麼都沒辦法問啊」而想笑,但如今,想笑的人只會被認為缺乏常識。
我剛開始跟學生進行個別面談的那陣子,限制事項還沒有那麼多,但也已經不太自由了。
當我問:「入學已經半年了吧!狀況怎麼樣?」
學生回說:「住處的隔壁房間很吵鬧,晚上沒辦法睡覺。」
當我問:「有什麼困擾的事情嗎?學習以外的事情也什麼都可以說喔!」
學生回說:「我男友買了件四千多元的二手衣,還穿著要我跟他去○角吃燒肉。」
於是我便答道:「我還沒穿過那麼貴的襯衫呢。這樣的襯衫,就跟肋條肉一起拿來烤吧!」
不,其實我沒說出來。
最後這句話我沒說出來,而只說了「很開心」能跟對方進行面談。
我覺得像這種沒啥營養的互動「毫無意義」,但跟同事這樣說了之後,卻獲得了意外的回饋。
「有能夠這樣跟你說話的學生,很幸運耶!」
——這是怎麼把「毫無意義」變成「幸運」的?
雖然我聽到的瞬間這樣想,但仔細思考之後,便發現同事的說法其實沒錯。
的確,我跟那位談四千元襯衫的學生,能夠共享各種故事。過去的事情當然不在話下,就連模糊不明的將來之事,以及我自己的事情都可以。
相反地,與其他幾乎所有學生們的面談,對我來說都殘留著一些不協調感。
要說是否沒有好好地進行談話呢?並沒有這種情形。
不過,如果問起是否對面談之後的雙方關係帶來了變化呢?這就極為奇怪了。
所有學生在進入研究室時都很緊張。不但在我做出指示之前不會就座,就座後在談話過程中還抱著背包的學生也多到不行。
會緊張是當然的,像這種時刻就得進行破冰。
「雨下得很大吧,有沒有被淋濕呢?」我像這樣轉換了話題之後……
「啊,沒有,沒事的。」得了這樣的回答。
這之後,在平均要花二十∼三十分鐘的面談裡,每個人大概都會笑個三、四次。
只不過這些笑容——我仔細回想之後發現,全都是在我笑了以後才出現的。
★約定般的「一對一鬧劇」
因為我笑了,所以學生也笑了。
回想之後,發現其實多數學生在面談時都處於被動溝通的立場。
被問「有什麼事情嗎?」,就回答「沒問題」。
被問「學習方面呢?有沒有覺得很棘手的科目呢?」,會回答「數學的練習有點困難」。
被問「私生活方面呢?你應該是第一次離開家裡生活吧?」,便答道「是啊,不過暑假時爸媽會來,所以沒什麼問題」。
被問「打工方面呢?」,則答道「我在兩個地方打工,啊,不過合起來每週四次左右,沒什麼問題的」。
因為我提問了,所以學生回答了。他們在還不算說謊的範圍裡,以適當的程度,從各選項裡找出應該能夠滿足我的答案來回應。
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他們會從各個選項裡,選出不會怪得明顯、無論好壞都不會被盯上的安全答案來回應。
數學練習是當時很不容易的科目,因為其他學生也都修得很辛苦,所以能拿來回答我很難;而學生們也都知道,若每週打工排到五次以上,就會被提醒「可能妨礙學業,減少一些比較好喔」。
就像這樣,雖然表面是個別面談,但卻根本無法與個別學生進行共享。
「那麼,之後就在不勉強的程度內加油吧!如果有什麼事,隨時來找我談。」
「好的,謝謝您。那我就先離開了!」
結果就是一直朝著這樣的結果,努力地重複輸出。
這樣的面談,根本是鬧劇吧?
總之因為大學有規定,所以把人叫出來,讓對方緊張兮兮地陪你進行約定一般的面談——這樣做真的好嗎?
對我來說,最初的一對一會議就是這樣,留給了我很多的反省素材。又或者應該說,除了反省沒別的了。
然後,我在這個時候瞭解到了兩件事。
其一是,現今的學生在與大人溝通時,是有「範本」的。
同時我領悟到,這其中包含著替眼前大人著想的部分。而這樣的著想,其實是為了不被拉進顯眼世界裡的自我防衛措施。
他們態度良好、謹慎地做出符合該場合的回應,但是絕對不會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感受。他們不想太顯眼、只想隱藏在其他人群當中……。我把這些現象,稱為年輕人們的「好孩子症候群」(いい子症候群)。
其二是,在重複進行過度符合範本的談話後,我自己(跟其他許多大人不同)感到無法接受。
鬧劇很歡樂,確實如此。既無風險,也沒有壓力。
不過,就是有些地方我不喜歡。就是那種彷彿變成「日本社會裡的一個部件」的感覺。明明沒有特別被誰決定該怎麼做,卻只進行了一場被預定好了的量產型對話。
我並非認為這樣的事情本身絕對是種「惡」。反倒應該說,我能夠理解其必要性(可能還比多數人都更加明白)。
只不過,就這樣結束的感覺,真的不太好。
★於是,與範本的戰爭開始了
隔年,小小的戰爭開始了。不必說,我當初所設定的目標,就是要破壞範本,或者排除它。
要怎麼做,才能讓學生們不拿出範本來對應,毫不修飾地說話呢?
要怎麼做,才能讓多數學生,不選擇扮演「認真成分八○%,稍微不妥成分二○%」的安全角色呢?
我一開始提出來的作戰是——總之我要對學生們展現開朗。
結果,完全失敗了。
儘管當我試圖表現得開朗之後,學生們笑出來的次數也隨之增加,但也不過就這樣而已。
根本就只是不必要地消耗能量、在每次面談時水喝得更多而已。
現在想起來,當時學生們肯定覺得不太舒服。但看在當時的我沒別的辦法,只能這樣做的分上,請原諒我吧。
我如此在心裡向學生們致歉,接著展開下一個作戰。雖然進行了反省,但我並不後悔。
接下來的作戰,我應用了兩項已經學會的技能,試著施加強一點的壓力。
簡單來說,其一就是往縱向更深入地挖掘學生們的回答。例如,我會根據狀況詢問:「這麼說的意思是?」、「具體來說是怎樣呢?」
另一個是,把學生的思考朝橫向展開。運用諸如:「其他還有嗎?」、「還有沒有與這個相關的事呢?」來詢問。
我自己認為,這是活用了高度技巧的優秀作戰。
但儘管我這樣想,事態卻朝著與預期不同的方向演變。
當時間接近面談,學生們變得團結起來、互相分享起資訊。做出怎麼樣的回答時,老師會如何深度挖掘……,在同年級學生間還組成了「應付金間老師的交流會」。
我再怎麼遲鈍,也很快就察覺到了異常。因為總覺得好奇怪,比起之前,學生們的回答似乎越來越相似了……。
當我正煩惱的時候,救世主出現,給了我提示。
就是那位有四千元襯衫男朋友的學生。那次面談不久後,她就加入了我的研討會。她告訴我:「學弟妹們正在準備應付金間老師的對策喔!」
接著,她勸告我:「老師,這對一年級生來說太嚴厲了。這樣到了明年,可能會沒有人想來參加老師的研討會。」
於是,我再次變更了作戰方式,這次我很有自信。
我將其命名為「我對你非常感興趣,我是為了你而存在的,所以不管什麼話題都可以說喔」作戰。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是很好的作戰方式,肯定能成功。(天才啊!)
而且,我這次的自信是有根據的——我閱讀了許多與一對一會議有關的書籍。
當時還不像現在是「一對一會議技術」相關書籍多到滿出來的狀況,但「詢問/傾聽」、「說話/傳達」、「對話」、「回饋」、「營造信賴關係」等相關技巧的書已經有許許多多。
幸好我是研究者,鑽研創新理論。閱讀書籍對我來說是平常事,多的時候一年曾閱讀過約一百五十本書。
就這樣,從眾多文獻裡獲得了提問技術的我,為了將之發揮出來,再次實施了個別面談。
★「好孩子症候群」的超厚障壁
結果很清楚地顯現出來了。(我果然是天才!)
我面談過的許多學生,都變得會自己把話給說出來了。連那些在面談開始時說「沒什麼特別事情」的學生,在我稍作等待之後,也開口談起了自己的事。
我聽到某位學生說:「為了能夠預習,可以的話希望您把上課時會用到的資料先交給我們。」另外其他學生則提到:「能趕上第一堂課的公車實在太過擁擠,所以會遲到。」
也還有其他的學生表示,上課時的空調溫度過高或過低;晚上打工結束後超級市場關門了,導致飲食生活容易混亂等等。
原來如此,這個就是個別面談真正的價值所在啊!
學生們提出的意見越來越多——我想這些肯定是其他老師或行政人員們所不知道的吧?或許我應該集結成報告提出才對。
如果這些問題都能解決,學生們肯定會得到很大的滿足感,在迎來充實學生生涯的同時,應該也更能積極地展開自發性的學習吧!
又或許——該不會學生們是像這樣子想的?
這場面談,超像是「客戶滿意度調查」。
當然,學生們並沒有這樣說。
的確他們願意提供的訊息量是增加了,然而(用現在的術語來說)提高心理安全感的結果,似乎逐漸變成「萬事皆可到府服務」般的狀態。
我不認為這件事本身是不好的,對於組織來說,我覺得是必須的過程。
然而,還是有些地方不太對。至少個別面談所要追求的並非如此。
而且,即便稍微讓學生放開了些,但每當我把話題轉回到自己覺得重要的部分時,他們又一下就回到原本的樣子了。
準備好聆聽、想要讓對方能夠自由地談論,但結果跟之前還是一樣,只是讓對方說出「那時候的正確答案」、「在那情況下的正確回應」而已。
到此為止所進行過的個別面談,我最初開朗,然後稍微有點嚇人,最後試著表現親切。
結果是,沒什麼特別的不同,終究還是回到原本的狀態。我笑,學生也笑;我提問,學生就做出範本般的回答。
我沒做過正確的統計,但從自身的感觸來說,大略有五○%的學生,程度上可能或多或少,但都是處於這樣的模式之中。
當然,無法否認根本的問題很可能是出在我自身的表現。雖然我自認為有試著在改變模式,但從學生的角度來看,或許什麼都沒有改變也說不定。
是啊,我覺得肯定是這樣的。
對學生來說,只要我是站在「評價者」的立場,即便做了什麼嘗試,他們的應對也還是不會改變。
說穿了,學生做為「被評價者」,與身為評價者的我是對立的。如果想要顛覆這一點,那我自身就必須要有更大的變化,並花費長時間來學習才行。
即使我試著運用簡單獲取的知識與技能來應對,還是被學生看透了。畢竟,只是改變了淺層的溝通方式而已。
這不就是我把學生(換言之也就是人)當成笨蛋來對待的證據嗎?
★「以為瞭解了」,卻產生誤解
讓我們回到開頭的「什麼都沒談過就安靜離職的年輕人」這個話題吧!
因年輕人離職而受到震撼的上司,以及為了與學生的應對而苦思的我,兩者間有著什麼不同之處呢?究竟我們理解了職場裡的年輕人或學生的什麼呢?
我想,不論是那位上司或我,或許終究都只是照著表面的一對一會議,來獲取「以為建構起了信賴關係」、「以為已經瞭解了」的感覺而已吧!
雖說如此,但這種一對一會議也不是完全都沒有意義的,我們還是可以從中學習到許多。例如我就針對範本做出對策,給無數的假設重複進行過驗證,因而在心中逐步完成相當數量的年輕人類別區分。
起初,我投入精力研究的是年輕創新人才相關領域,寫了許多動機或創業精神的論文,也在國際學會發表過不少次;還進行過大規模觀察研究,並著有兩本相關的學術書籍。
除了正式的面談與研究以外,更曾跟指導學生們徹夜大談戀愛史。
藉由結合學院與實務經驗所獲得的知識,Z世代在我心裡的解析度有了相當程度的提升。
我覺得這樣的知識與經驗多少能夠派上些用場,因此寫了這本書。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