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反感傷喜劇
紀蔚然(臺灣大學戲劇學系名譽教授)
關於愛情,喜劇始於追求,終於成親;悲劇始於婚後,終於離異或死亡。喜劇天真浪漫,人生猶似一場仲夏夜之夢;悲劇則看透人性與現實,彷彿電影《明天過後》那般,直面天寒地凍裡的廢墟。一熱,一冷;一個silly,一個serious。
自古以來,西方戲劇學界一向重嚴肅而輕傻氣,因此評價某時代戲劇之整體成就時,多半以當時的悲劇為代表,至於喜劇只能說是參考著作。多年以來,不少理論家企圖翻轉這套準繩,將喜劇的地位置於悲劇之上,或至少讓它和悲劇平起平坐,但至今未見完全成功的案例。唯有,我認為,巴赫汀的嘉年華(the carnivalesque)理論具參考價值。
英國十七、十八世紀的戲劇表現比不上之前的文藝復興時期,也比不上之後由易卜生打先鋒的現代戲劇。理由很簡單,保守的年代產生不了偉大的悲劇,也同時連累了喜劇。十七世紀不利於戲劇發展,因為崇尚禁慾主義的清教徒當道,而十八世紀也不利於藝術創新,因為硬邦邦的法國新古典主義席捲了歐洲各地。十七世紀期間,英國曾一度禁止戲劇演出,到了十八世紀更搞出了惡名昭彰的審批制度(the licensing act of 1737)。
基於我對十七世紀英國戲劇的大致理解,閱讀《浪子:流亡的騎士》時對它期望不大,唯一的好奇來自作者為女性:阿芙拉.班恩不但是英國史上第一位專職女性平民作家,且爾後被吳爾芙視為女性作家的典範,其名言「為了麵包而寫作,並且不以為恥」展現的氣魄令人佩服。然而,萬沒想到她的作風大膽無比,其臺詞之露骨以及對清教徒的冒犯,與同期男性劇作家的力道相比,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浪子》的故事發生於嘉年華會,劇中情境正如巴赫汀所描述的那麼嬉鬧與荒淫:在慾望盡情宣洩之中,社會禮教靠邊站,層級制度顛倒過來,而看似牢不可破的父權主義飽受威脅。從silly的角度而言,幾位女性人物說起話來放縱多於矜持,打情罵俏的功力不輸男人,令我想起母親以前對「三八查某」的評語:也不留一些予人探聽的。劇中男性人物則與禽獸無異,宛如行走的陽具,看到女人便想侵犯一番,一副天經地義。然而若以嘉年華精神視之,這部劇作嘲弄八股教條之餘,進而讚頌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心靈不受約束,身體得以解放。
十七世紀後半至十八世紀初期,英國喜劇的特色在於反感傷主義(anti-sentimentalism)。公認的傑作《世道如此》(The Way of the World, 1700)便傳達以下理念:存活於世的祕訣在於兩點,一為認識自己,對自我不該有過多的錯覺;一為認清所處世界,對它不宜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做得到這兩點的人便是「英雄」,即劇中男女主角,做不到的則是人人嘲笑的「小丑」,即負面教材之反派人物。
如此反感傷的犬儒立場不會大聲議論道德,也無意歌頌高遠的理想。同時,這種「知我」和古希臘訓言“Know Thyself”不同。後者充滿哲學意涵,著重心靈內在探索,而前者則強調物質面向: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出身、外貌、階級、經濟能力、才智),然後不帶情感地認清冷酷的社會現實。如果說十七世紀喜劇的優點在於清醒,那麼十八世紀冒出的感傷劇(sentimental drama)的缺點則是腦袋一片糨糊。
然而較之《世道如此》,《浪子》的基調更為激烈,因此其反感傷主義更加徹底。劇中主要男女人物對於愛情所涉及的肉慾毫不掩飾,對於男女之間看待情愛的差異亦了然於胸。至於婚姻,他們深知除了心靈相通,還得慎重考慮外在的物質條件。最後,因為是喜劇,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其過程驚心動魄的程度已使得嘉年華理論捉襟見肘。
巴赫汀理想化了嘉年華。嘉年華對體制的顛覆力量其實有限,畢竟它是一時的、是經過官方特准才有的,因此不妨視其為權力以「出編」的假象來達成鞏固「納編」的實質。再來,論及嘉年華的烏托邦氛圍時,巴赫汀較少提到父權制度在其中扮演的分量。狂歡時刻的表演裡,高高在上的教士被當驢子來騎,身分卑下的僕人可以捉弄主人,但男女地位呢?父權制度有沒有真的受到威脅以致男女位階顛倒過來?
《浪子》呈現的答案是:有,也沒有。
劇中一對姊妹的未來受制於父權,姊姊必須嫁給有錢的老頭,妹妹則必須成為修女,終身不得離開修道院。受節慶氛圍感染,姊妹倆決定出外走闖,為自己的愛情找尋出路且最終掙脫了兄長指定的命運。因此答案是:有的。女性角色能言善道、伶牙俐齒,既會瞎扯亦善於雄辯,為慾望主體,勇於為自己發聲。
然而,作者鋪陳姊姊冒險歷程的手法,差一點沒讓這齣喜劇掉落懸崖變成了悲劇。姊姊兩次面臨被強姦的危機:一次是浪子(劇中主角),只因她無人陪伴便視其為妓女之流,可任意玷汙。另一次也因她隻身一人而差點慘遭輪暴:幾個男人(都是有社會地位的主要角色,可非街頭小混混)抽出刀劍比較長短,最長的那位有權率先侵犯,卻沒想到勝出的居然是她哥哥(因妹妹戴著面具而沒認出),要不是有人及時解圍,恐怕會鬧出亂倫的局面。
這玩笑未免過猛了吧。我無從想像當時的觀眾感受如何,或許他們覺得「錯中錯」的安排甚是高明,否則此劇不會一再重演。我也無法確定這位女性作者的意圖:或許她也覺得這情節逗趣?或者是,她毫不妥協地犬儒到底,刻意將笑點推到極致,藉此批判沙豬一番?
我個人的感受則是在「營造喜感」與「翻臉指控」之間來回擺盪。只能說,看待嘉年華及其僭越的笑聲時,巴赫汀多少沾染了感傷情懷,以致將它全然美化。反觀《浪子》全劇瀰漫犬儒色彩,劇情於有意無意間呈現父權制度最醜陋的一面,以致喜劇表層底下竟潛伏著一股悲劇性暗流。
導論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復辟時期、班恩與《浪子》(摘錄)
謝筱玫(臺大戲劇學系副教授)
一、緣起
這個翻譯計畫的緣起,主要是在教學過程中感受到學生與時代的需求。
我在大學戲劇系開授必修課「西洋戲劇名著選讀」已有十餘年,幾年前開始讓同學閱讀阿芙拉.班恩(Aphra Behn)的《浪子:流亡的騎士》,發現這個劇本的魅力。這門課由古典希臘時期名著順著歷史時代一路讀下來,接觸到米蒂亞(Medea)、莉西翠妲(Lysistrata)、波霞(Portia)等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她們展現了遠遠超越那個時代的女性風範與見識,但卻都是男性作家的產物。
阿芙拉.班恩(1640-1689),這位活躍於十七世紀英國復辟時期的作家,也是英國文學史上第一位以寫作維生的職業女作家,她的作品並不是束之閨閣的案頭劇,而是正式在舞臺上搬演的商業作品。班恩一生創作了近二十齣的戲,《浪子》是她的代表作,也最常被後世搬演。讀了那麼多男性劇作家的作品,也是時候讓同學們看看早期女性作家筆下的角色,她的劇本編創如何建立在前人的慣習之上又有怎樣的創發或嘲弄,反映了何等的女性意識。
阿芙拉.班恩在《浪子》劇中創造了三位形象鮮明的女性:一對勇敢的西班牙貴族姊妹芙琳達(Florinda)、海蓮娜(Hellena),與一位心高氣傲的名妓安潔莉卡(Angellica)。她也點出了女性在追求真愛的過程中,隻身在外可能會面臨到的風險:被騷擾、跟蹤、差點遭強暴。雖然那些舞臺上即將發生的暴力都是千鈞一髮,卻充滿張力,以喜劇的方式直指當時的女子追求自由極可能會付出的代價。
開始把《浪子》列入課程之後,很意外地收到不少學生正面的回應。其實當初在是否要將《浪子》列入課程之間也曾考慮斟酌良久。這齣戲部分內容流於細瑣枝蔓,語言對學生來說也較難親近。因為上課時間有限,只能挑一部分出來跟學生分析討論,又因為沒有中譯本,恐無法讓學生真正掌握全貌。然而第一次選用這個劇本之後,學生反映從劇中的語言文字感受到輕快的節奏與慧黠機鋒,並對於「女性制霸」、能主宰自己愛情的內容感到痛快,也間接鼓勵我接下來仍繼續選擇這個劇本作為教材,並在每次的教學中更加堅定翻譯此劇的念頭。
臺大戲劇學系的「西洋戲劇名著選讀」這門課以英文原典或英語譯本為教材,但學生通常會私下尋找中譯本以幫助理解,尤其有些前現代時期的文字用語今日較少見,學生願意去找中譯本進行對照閱讀乃好事一樁。《浪子》語言散文與詩體夾雜,內容常涉及英國復辟時期的宗教政治紛爭與國際關係等歷史背景與典故,並不好讀,也因此注釋乃更顯其必要,坊間尚無此劇中譯本,網路上也還沒看到。有了第一部班恩劇作的中譯本,相信能催生更多的討論與更多的譯本,也能更快看到她的劇作在華語世界的舞臺上演出。
二、時代背景:英國王權空白時期與復辟時期
本劇故事設定於英國復辟時期前的王權空白時期,這也是作者班恩成長的時代。
1642至1651年間英國境內發生了一連串戰爭,史上稱為英國內戰(English Civil War)或清教徒革命(Puritan Revolution),主要肇因於王權與新興中產階級之間的權力拉扯。十五世紀地理大發現之後,歐洲開始海外貿易,英國工商業進一步發展,產生了一批新的地主與仕紳。新興的資產階級在十七世紀的時候力量增強,積極爭取更多的政治權力。當時的英國國王查理一世(Charles I)因為徵稅與宗教的問題與國會關係緊張,他於1629年解散國會,復又因欲與蘇格蘭交戰短少資金,不得不於1640年召開國會以籌措軍費,國王與國會雙方姿態皆十分強硬。1642年,查理一世更組織軍隊討伐國會,展開了國會派(圓顱黨〔Roundheads〕,即之後的輝格黨)與保皇派(騎士黨〔Cavaliers〕,即之後的托利黨)之間的武裝衝突,國會派成員主要為清教徒,保皇派成員主要信奉英國國教與天主教。在這場內戰中,查理一世失勢,於1649年更被國會成立的最高法庭宣判為「暴君、叛國賊、殺人犯、全民公敵」,在白廳街上的國宴廳外遭斬首示眾。國王公開被斬首,也等於砍斷了長久以來君權神授的王權在民眾心中高不可攀的象徵地位。1651年伍斯特戰役(Battle of Worcester),國會派獲勝,王儲查理二世(Charles II)流亡海外,終結了這場內戰。
劇本序
(一位有身分地位的人士所撰)
文人相輕自古皆然,
正如醫師間亦有朋黨患。
專利新藥往往飽受同行貶抑,
為鎮上博學醫師們大肆挑剔,
遑論無名小卒的新戲。
醫師排除少數異己,
其惡意與勢力遠不及
那些傲慢刻薄者針對
所有非我族類的抨擊。
倘若年輕作家曾一針見血描寫你,
你則含恨挾怨對他非議:
猴子痛恨人間精靈的滑稽,
只因太像愚蠢可笑的自己。
關於好戲告捷而
才子卻備受詆毀這大哉問,
實因諸君以一己好惡妄加評論。
於是好比面對教會法官的英明智慧,
作家身處宗教密會,
成敗榮辱由人定奪裁決。
而那些對別人錯處特別嚴厲者,
其作品絕非完美,自己犯錯倒無所謂。
有些還算規矩,但皆拾人牙慧
(乏味之處倒是親筆所為):
一如蜜蜂汲取花間蜜露,
他們自他處掠奪,以娛樂各位。
有些人筆下角色談吐有禮,
作者費盡心思方吟成一行字,
看官們道是輕鬆平常,
卻是他們竭盡思慮的果實。
有些人辛苦終日
充其量只能模仿隨筆文詩。
有些人對城裡的長篇描述,
僅能展現下流諷刺文的筆觸,
淫詞穢語不一而足。
簡而言之,時下風行的妙語
不過抄襲模仿而已。
至於接下來此戲的作者,
我詢問他如何適當致意
以銘謝列位看官今日前來看戲:
他笑我痴,說眾人皆知,
您是為了自己,並非為我們來到此。
新戲滿是荒唐以及趣味,
像五月假期的市民擠在馬車裡汗流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