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將命運變成偶然的一日——讀金英夏《光之帝國》
曹馭博(作家)
初讀《光之帝國》讓我想到三個重點詞彙:「存在危機」、「幸福」、「操控他人命運」。本作的結構與愛爾蘭小說家喬伊斯(James Joyce)的巨作《尤利西斯》(Ulysses)相似,主角都是卑微的父親或丈夫,在一天之內呈現內心所有矛盾與苦痛,而每個章節也以一個小時為單位,以大量細節、回憶、意識流表現限定時間之內發生的故事。
《光之帝國》同樣是以每小時作為單位,講述一個四十多歲,從事電影進口業務的男人金基榮,在當了二十年「被遺忘」的間諜之後,一大早收到祖國北韓發出的命令緊急召回;與喬伊斯相似的是,金基榮也是一個陷入中年,妻子正在紅杏出牆,存在危機降臨在主人公身上的孤獨者,讀者也藉由腳色心靈的投射,側面看到這個國家極度諷刺不堪的一面。
但與喬伊斯不同的是,除了主角是間諜出身並非真正的平凡人,以及回憶中有許多在平壤的想法與衝突之外,我在裡頭讀到了一絲絲舊俄小說的經典氣息—例如,妻子的特殊性外遇,女兒介入他者情感後的敏銳,以及主角與蘇智的複雜關係—幸福即是製作生命的權力;不論是暗通款曲或是捉弄異性,人們好像必須從裂痕之中去製造出什麼閃亮的東西,才能去映照出幸福的局部。
也許讀者可以在〈口琴公寓〉這篇,尋找到金英夏在這本小說中埋藏的思考過程。這個章節的時間剛好是正午,是西方哲學與神學中討論存在與神學的重要時刻—正午毫無陰影的狀態,是人類去思考自身存在的時刻,是審美的停頓時刻,甚至是永恆的狀態。而我們也可以從這短暫的一瞬間中發現時間。時間的終結,時間的瞬間,時間的永恆;正午是一個間歇的傷停時間,開始與第二自我對話,也開啟對自我的辯證。
接續著上一章節基榮在地鐵車廂內的閃躲,他站在月台上,心裡不斷想著上一位似瘋似正常的乘客的詢問:「你信永生嗎?」宗教在基榮的人生歷程與此刻都不可靠,但與之對立的是人的自由意志—基榮內心開啟的辯證已經朝向了自己。意識不斷將他帶回到當年在平壤的記憶:半瘋自戕的母親,清醒卻無力的父親,可靠但成為脫北者的女孩貞姬—多年之後,在漢江上疾駛的地鐵車廂內,與貞姬的對視與問話之中,一種操控他人命運的偶然迸發—貞姬誤以為基榮是抓他歸北的特務,匆忙下車,撤隱乾淨。那微小卻失能的恐懼生命,好像能給予基榮一瞬間的幸福。
於是,一場存在危機正式展開。如同沙特所言,人只有在「企圖成為什麼時才取得存在」。意即人必須意識自己的存在,才能進一步定義本質,而本質又是由行為與選擇構成:在歧路的路口,我該選擇什麼樣的人生?當人類意識到自己存在時,人才能夠「真正存在」,但與之而來的是焦慮。因為,真正建構存在的是社會規則之中的疏離、恐懼、荒謬,甚至是個體的死亡命運。
小說最後的結局,是基榮放手一搏的心態轉變,將命運變成偶然的一日。古希臘的哲學家常常會討論,一個人的命運也許是大規模的偶然;而現世微小的偶然,其實是龐大必然的局部。在基榮與妻子的攤牌與告白之中,他發現自己只能同情妻子:告訴她真相,而不能怪罪。因為在這龐大的光影分界點—讀著們可以想像,資本社會是過曝的光芒,極權社會是過早的黑暗—基榮就站在中間,沒有人能理解這份矛盾。為什麼基榮不生氣?因為,妻子的出軌行為,比起即將歸返的祖國死境,好像太過純淨。
光之帝國的隱喻不但來自畫作,更是人類一體兩面的具象,表面乾淨但包藏禍心,看似平庸卻隱藏巨殤。所有角色的境遇就如同安娜.卡列尼娜所說,我盼望你終生不用理解我:「因為要了解我,就要了解我的創傷,而明瞭創傷,對幸福沒有什麼好處。」
比起意識形態,金英夏似乎更想討論,不論光與暗的形式如何,他們在本質上,都是另一種無形操控他人的手。若讀者看完這本精彩的小說,正感慨陽光回來之際,萬物又歸為平常,不如再次細品妻子瑪麗的父親與摔角選手之間,寂寞對照後的結論:「啊,人生如歌。」以及父親過世前的一句話——竟不是希望子嗣安康等善言,而是:「⋯⋯要小心稅金⋯⋯」其實,凡是死亡的聲音,都足夠至誠。力道山悲壯的命運,與父親一輩子與金錢鬥爭的形象是一種雙股螺旋,大命運與小人生,組成了一把特殊的鑰匙,一把足夠讓讀者介入基榮一家人特殊生命的鑰匙:那些看似絕對的偶然,其實也是所有人一生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