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論
為什麼日本與建築連結在一起?
近代與傳統
在談到傳統事物,或者論及日本風格時,為什麼都會經常參照近代以前的狀況來做檢討呢?那是因為與現代不同,在過去,根本無法簡單而自由地跨越地域與國境,以在文化與技術上進行交流的緣故。
因此,在各個場所中必然得對應當地的氣候與環境,根據如何取得像是木材或石頭等自然素材的條件,配合人們的習慣來蓋出特有的建築。那就是在近代以降被稱之為的「傳統」。
很可能是在不知道外部狀況,意思是處在沒和異國做比較的情境下,當事者肯定無法強烈感受到自身的建築會是所謂的「傳統」吧。「國家」這個意識想必也是稀薄的。也就是說,由於在國際上發生了呼籲做出同樣建築的這個名為「現代主義」(Modernism)的運動,反而讓日本反向地發現了其自身的場所性。
說到現代建築,就如同在美國被定名為「國際式樣」(International Style),是基於運用鋼鐵、玻璃及混凝土這些相同的素材與構造,以透過這些共通的設計來遍滿整個世界為其理想。
然而,這個世界要變得一模一樣才沒那麼簡單,甚至沒有討論的必要,因為在各個地域,氣溫冷熱差異、降雨多寡以及乾溼度,種種氣候條件各有所異,生活習慣也不相同,所以在導入同樣的設計時,就會發生難以契合的狀況。一來是在近代的進程當中,還沒有充分整備的空調系統;再者是在這個要求節能的時代裡,也不是只要加上空調設施就能解決全部問題的緣故吧。此外,在日本就算再怎麼現代化,仍舊帶著在室內要脫鞋的這個根深蒂固習慣,不只是在住居,而是連小學這樣的公共設施與某些餐館也都有同樣的要求。既然舊習已經殘留到這種地步,將來肯定還是不會有什麼改變吧。
對於現代主義試圖將世界加以均質化這點做出批判與超越,從一九六〇年代起變得愈加顯著。建築的世界中,將這樣的運動稱為後現代(Post-Modern)。而成為重要線索之一的,便是地域性與歷史性,也就是所謂的「傳統」。這同時也是日本建築界於近代激烈辯論與探討的最重要題目。
其實,在一九六〇年代還沒到來前,遠在日本接受近代化相當早期階段開始,就面臨到這樣的問題。在歐洲,歷經漫長時期在古典主義與哥德等風潮的帶動下,以石頭與磚所疊砌的樣式建築相當發達,但隨著時代的演進,產生了與這個傳統之間的衝突與矛盾。在否定傳統價值並與其進一步對決下,促使現代主義得以蓬勃發展。
另一方面,日本在解開江戶時代的鎖國政策、迎接了明治時代的文明開化之後,首先就導入了西洋的樣式建築。在大學進行學術教育的同時,木匠們也有樣學樣地模仿新的意匠(包含構想、意象、概念的總稱),後者被稱為擬洋風。然而就在某種程度吸收完畢,海的彼端卻又有近代建築登場,接著就輸入了現代主義。也就是說,對日本而言,樣式建築與現代主義並非對立。兩者都算是舶來設計。因此在與傳統斷絕這點上,脈絡上與西洋是不一樣的。
無論是樣式建築或是現代主義,與日本的木造傳統建築相較,都是由不同的材料所產生的東西。然而,日本為了顯示出與西洋列強對等的姿態,卻努力積極地模仿。在這個過程中,便與「日本究竟是什麼」這個自明性的問題,產生了碰撞。
全力以赴地以西洋為模範所做的追逐,在突然停止的瞬間產生了疑問。透過僱用外國人與派遣日本人前往海外留學的作法,雖然成功吸取了工學的技術,但建築並非純粹科技的產物。若是誰都能即物地(透過其表象呈現狀況)從單純的箱子就得到滿足,那倒還簡單,只不過設計有時是文化的表現,並且擔負著象徵性的意義。這時候在移植西洋的技術體系時,就會面臨到「設計是否同樣也是好的呢」這個問題的挑戰。這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和希臘的某地或巴黎的周邊所誕生的建築樣式並沒有任何關係的緣故。
說起來在明治時代創設建築學科時,西洋建築史已放入教育課程裡,但日本建築史在當時尚未被視為一門學問而受到確立。文藝復興與哥德等樣式不是過去的東西,而是直接被活用為設計的題材。曾經到訪英國的辰野金吾,有過一段當時被人質問到日本建築的歷史時,對於該如何回答而感到困惑的知名插曲。之後,伊東忠太等人的研究成了這個學問的先驅,著手進行一系列有系統的、關於日本建築史的調查。
技術層面上只單單遵循來自西洋的那一套也行不通。因為日本是地震頻仍之國。一八九一年發生濃尾地震,磚造建築遭受毀滅性破壞。也就是說,西洋的構造形式,或許適合完全不會發生地震的場所,但用在日本卻不恰當。因為迫於必須直接面對某些現實條件,使得日本在耐震研究上有了飛躍的進化與發展。
日本回歸的新國立競技場問題
話說回來,陷入困境而前途迷惘到極點的新國立競技場,在其前後始末裡,也一直受到「日本的(東西)」的影子所纏繞。國際競圖選出了札哈・哈蒂(Zaha Hadid)的前衛設計方案,首先就遭受指謫,提出巨大的建築並不適合神宮外苑這塊基地的問題。倡導這件事的槙文彥,最後總算做出應該以全由日本人(All Japan)所組成的陣容來執行本案的發言。
當膨脹的建設費用明朗化之後,接著輿論沸騰,在媒體上連日持續對來自異國的建築家札哈・哈蒂做攻擊性的責難,最後終於導致安倍首相做出白紙撤回、還原歸零的「英明判斷」。之後,儘管建築家這方提示了各式各樣預算縮減方案的選項,但身為發包單位的日本體育振興中心(Japan Sport Council,JSC)卻充耳不聞,表明了他們依然維持原案,包裹進除了競技場以外過大用途的空間計畫來繼續進行設計。
成為國民關注之大事的新國立競技場,重新舉辦競圖,為了能夠抑制花費,參加條件採用必須和綜合營造商組成團隊的Design-Built形式,札哈與日建設計雖然也嘗試參與這場競圖,然而卻因為找不到合夥搭檔,而不得不放棄再次挑戰的念頭。若說白紙撤回的理由是錢的問題,那麼讓已經充分檢討減額案的札哈進行再設計,應該是最合理的才對。
而且,札哈與日建設計為了一併解決在法規、設備、觀眾席的最適當配置、環境上的諸多條件,許多同仁投入二年時間,製作出龐大的圖面,已經處於隨時都能開工的狀態,累積了許多Know-How。然而即便做到這樣的程度,仍舊被全盤捨棄抹消。為了再次競圖,若縮短工期的話,因為東日本大地震(2011)的復興與奧林匹克的特殊需求,物資材料與人手已嚴重不足,再加上光是高漲的建設費這一項,就讓整個成本比原來更貴。
在日本國內,醞釀出只要解任札哈,問題就能獲得解決的「空氣」。只不過,從海外角度來看時,這一連串的程序幾乎無法用邏輯來說明。這麼一來,札哈可以說只是作為問題的象徵被排斥而已。也就是獵殺女巫的行徑。
之後,在重新來過的競圖發表時,追加了新的設計條件。包括要表現出日本的樣貌,以及使用木材。此外,雖然是以國際競圖為名義,提出資料卻必須使用日本語。結果只有兩位日本建築家得以獲得參賽資格,公開徵選到的只有兩個方案。若顧慮到從世界各地邀集了四十六案的最初競圖就已經遭受批判,指出徵選資格的門檻過高、競賽原理難以運作且過度封閉的問題,那麼就能夠理解最後只有兩案出線的這個徵選結果是多麼地少了吧。雖然未有明確記載,但重新舉辦的競圖制度,難免會讓人覺得這實質上就是為了限制外國人參加吧。
關於本書的構成
在本書裡,思考關於「日本」與「建築」的關係。在過去,也曾有過許多書寫撰述的日本建築論。例如,伊勢神宮與桂離宮等、有名的古建築研究、或是圍繞著日本的概念所做的論述考察等等。然而,這裡想以東京奧林匹克這個現代的題目為起點,在同步回溯歷史之下,對過去各種偶發事件做連鎖性的考究。
第一章與第二章是透過奧林匹克與萬國博覽會,考察日本是以什麼樣的日本風格讓海外看見。在這裡作為重要部位而浮現的,是在第3章要處理的「屋頂」。接著在第四章,重讀二十世紀中葉讓建築界無比熱鬧的傳統論爭。具體來說,是對翱翔世界的代謝派成員所做的歷史性解釋(第四章)、從繩文v.s.彌生爭論所發現的「民眾」概念(第五章),以及帶給建築界極大影響的岡本太郎的思想與作品(第六章)。另外第七章則是論及白井晟一的原爆堂與大江宏的「混在並存」的思想。第八章則將焦點放在戰爭時期,閱讀由評論家浜口隆一在現實處境的限制下所完成的日本空間論。最後的第九章「皇居・宮殿」與第十章「國會議事堂」,則是從明治到昭和為止、持續進行的國家級計畫項目,回顧對於「日本的東西」這個問題又是如何加以接納的。從這裡便開始有了所謂近代以降之日本建築論的開端。
當然,與當時的先端建築家針對傳統爭論所做的熱烈辯證與談論、對於現代主義及歷史建築做出接地意識的二十世紀中葉不同,在現代建築界中,至少表面上絕對談不上對於所謂日本的(東西)有多大的關注。
那麼,對於日本風格與日本的(東西)的興趣是完全消失了嗎?
不,寧可說近年在眺望一般社會之際,由於中國與韓國的反彈,而增加了過量談及日本的優越性與正當性之言論,以脫離戰後世界秩序體制(Regime)這個名目,崩解了戰後七十年間培育而成的基盤,試著復活敗戰前的精神。現代建築在目前並沒有直接意識到這個部分,對於日本的(東西)不需要過量地加以意識,某種程度上或許是平和時代的某種確證。然而,現在這個前提正在改變,從全球化的反動來看,將來,追求日本風格的熱潮,或許將再次增強。因此,在往返於現在與過去各種事情和現象的同時,試著重新確認過去究竟曾經談過什麼樣的日本建築論這件事,也是有其必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