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馬勇
中國的歷史傳統格外久遠,各種方式的歷史言說,是獲取知識的重要途徑。我們談歷史,總是隨時隨地可以找到與現實相映、相類似的往事。歷史並不總是創新、創造,歷史的相似性、因果關聯,讓很多人感到歷史就像春夏秋冬四季循環往復。「春秋」在古代代表一年四季,而史書記載的都是一年四季中發生的大事,因此「春秋」曾是史書的統稱。
人們無法從歷史中汲取經驗,是因為歷史活動太複雜,每一件事就如同世界上每一個人一樣,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件事、兩個人。歷史確有因果關係,也有相似性、相近性,但如何認知歷史因果關聯,人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掌握,乃至操控歷史關聯,可能還得存疑。
歷史發展具有偶然性,決定偶然性的那個具體因素,才是歷史學要尋找的東西。但對大歷史來說,也不能否認歷史發展有其規律大致可循,比如,通觀三千年中國歷史,不論怎麼演化,基本上就是一個又一個王朝「興起、鼎盛、衰落、滅亡」四部曲。沒有例外,「興盛衰亡」四個字,說盡中國王朝政治的全部規律。
中國政治家、思想家當然想過該如何超越「興盛衰亡」的歷史循環規律,自周公、孔子以來,尤其是浩如煙海的道德箴言,無疑都期待所在王朝千秋萬代。在「家天下」背景下,政治家理所當然具有深沉的憂慮,沒有哪一個帝王不像秦始皇那樣,想讓自己的王朝一世、二世,以至永遠,皇權永固,江山不變。但為什麼歷朝、歷代都找不到出路,都沒有逃出「興盛衰亡」的歷史循環呢?
馮先生這卷書體大思精,描述若干個中興歷史故事,並以文學筆調描繪這些中興故事留給後世的經驗、教訓與啟示。這些中興故事的定名,多從傳統史學的一般看法,反映了那時歷史學家對那段歷史的觀察與思考。中國歷史學從孔子開始,就樹立了「資治通鑑」的傳統,書寫歷史並不簡單地記錄事實,而是為了讓「亂臣賊子懼」。
在確有把握的前提下,中國也曾毫不猶疑進行嘗試,本書所描寫的「同光中興」,就已不再是傳統帝國背景下的中興運動。同光時期政治變動之大,遠遠超出今天的想像。在同治初年,開啟了現代化運動,這個運動在最初階段謹守「中體西用」的原則,充分利用「後發優勢」去模仿西方,迅速提升國家競爭力。
清廷最高統治者在決定向西方學習時,意識到西學的整體性,了解到要學習西方器物,就不可能完全拒絕器物背後的思想、制度及一切文明。清廷最初強調「中體西用」,可以做多重解釋,但不管怎麼解釋,都顯示那時人們意識到了西學的整體性、複雜性。可惜的是,最高統治者沉迷於器物層面的成功,沒有及時將改革引向深入,以致甲午戰敗,三十多年輝煌毀於一旦。
痛定思痛,甲午戰後,中國不僅沒有停止學習西方,還開始向先前的敵人日本學習,將改革引向深入。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不久,漸漸興起的「維新運動」,以及維新運動失敗後重啟的「新政」,後來的「憲政」,都是清廷主導的政治變革。清廷統治者至少在1906年預備立憲開始時,已意識到只有憲政才能讓清帝國走出「興盛衰亡」四部曲,才能克服人亡政息的週期性。可惜的是,清廷憲政改革還是晚了一些。當一個壞政府開始向善,要從事改革時,歷史留給它的時間,永遠都不可能無限多。人們在不改革時,可以容忍嚴酷的統治,可以為了存在不要自由,不要人權。但當壞政府開始改革時,如果不能抓住機遇,大刀闊斧,盡快進行,那麼革命往往就在這樣的時間點發生。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的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對此有很好的說明。
馮敏飛先生的這部書,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舊制度與大革命》的中國版,或者說是中國例證、中國正規化。過往幾千年,中國始終在「興盛衰亡」四字訣中週期循環,近代中國工業發生後,中國試圖走出這樣的歷史惡性循環,尋找一條「興而不亡」、「盛而不衰」的新路。
馮敏飛先生一直很謙虛,也很勤奮。他說他對自己非歷史科班出身,心底始終有揮之不去的虛怯,常自嘲「無知無畏」,努力以勤補拙,多下些笨功夫。我總是鼓勵他:「你是以作家身分去寫史,人家不會用史學家的標準要求你!」他早年出版了幾部小說,我讀過他的歷史小說《孔子浪漫史》,本來還想專門寫篇文章,可惜一直抽不出時間。
從史學發展一般情形來看,大眾歷史寫作一直是中國歷史學的主流,晦澀深奧的歷史寫作相對說來很少。大眾歷史的寫作要注意篇章布局,注意結構,注意敘事,注意營造內在緊張,注意起承轉合,讓讀者在閱讀中找到愉悅,產生自然的閱讀興趣。正是在此基礎上,作者對歷史複雜性的冷峻思考、對中國古代政治興衰和傳統文化積弊的慎思與明辨,才妙趣橫生而又發人深省。下面擷取兩例:
其一,讀史如觀荷,只問是否華麗轉身。作者巧妙引用歐文.斯通(Irving Stone)《梵谷傳》(Lust for Life)內容作譬喻:藝術家的作品和他的私生活,就像正在分娩的婦女和她的嬰兒,你可以看她的孩子,但卻不可以掀起她的內衣,去看她是否沾滿血汙。王朝出生之狀,要麼是被遮掩的假象,要麼是不忍直視的真相,這些不看也可以想像。我們還是著重看它們是否及時「洗禮」,華麗轉身,不再製造新的血汙。轉身和改革是歷史永恆的話題,歷久彌新。
其二,讀史明勢比讀史明智更重要。袁世凱能登上總統之位,說明他並不是簡單的草莽英雄,看他的字、讀他的書很容易了解到,他雖不是學富五車,不過至少知道「讀史明智」,知道借鑑歷史經驗教訓。但從後來的政治實踐來看,袁世凱顯然只是「明智」而不「明勢」。其最後的失敗,歸根究柢還是不太明瞭歷史大勢和世界潮流。
中國自來有文史不分的傳統,馮敏飛先生這部書在遵循基本歷史事實基礎上,充分發揮了文學的優勢,敘事曉暢,充滿情感,給予人閱讀的愉悅。
「通鑑」是為了「資治」,這是久遠的傳統。馮敏飛先生也沒有背棄這個傳統,他在這部書中除了講述一個又一個新穎的故事外,更重要的,還是他對歷史的思考。任何一個王朝的建立,都有傳之久遠的期待,一世、二世,以至萬世。但為什麼那麼多王朝最後倒在「天花板」下?他們為什麼沒有為王朝開啟另一個上升空間,而是一個接一個倒下,成為「天花板理論」的證據呢?此外,國家該如何保持強韌的發展態勢,走出興盛衰亡的「歷史週期」呢?這是我讀馮著久久無法釋懷的深層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