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城的變與不變 李清志
京都這座千年繁華之城與我的家族成長,牽扯著一段無法明晰的記憶斷層,多年來我一直試著從嚴峻的父親言談中,去拼湊那一段空白的種種,在記憶拼圖的過程中,我也逐漸拼湊出京都生活的種種,那些在壽岳章子書中所描述的京都,混合著我的記憶片段,似乎已經完成了一幅完整美好的京都生活圖畫。
壽岳章子在本書中提及她在大學畢業後,曾經在同志社高中擔任過三年的鐘點講師,而我的父親中學時期就是與我姑丈兩人,前往京都同志社大學附屬高中就讀,不過那已經是在二次大戰前的事情了。當時父親與姑丈兩人搭船從基隆出發,前往日本京都,途中船隻停靠門司港休息,之後由關門海峽進入瀨戶內海,最後停靠神戶港,再由陸路搭乘鐵道列車前往京都。
同志社大學是座教會學校,校園內有座紅磚造教堂(本書中有提及),以及有紅磚塔樓的校舍建築,這座學校位於京都御所後方,充滿著典雅的校園風情。雖然戰後父親獨自搭船前往美國,在芝加哥大學繼續研究所的學術研究,但是我多次聽父親提及「同志社」這個名詞,似乎少年時期的京都求學生活,在他的記憶中占據了許多空間,而京都這座城市也成為他靈魂中魂牽夢縈的地方。
九O年代起,我多次前往京都旅行,去欣賞哲學之道的櫻花飄落,去看高瀨川畔的安藤忠雄建築,也去探尋那些京都人避之唯恐不及,由建築師高松伸、若林廣幸等人所設計的異形建築,甚至帶著三島由紀夫《金閣寺》小說去欣賞金閣寺;不過內心裡,我其實帶著一種尋根的情感,想要去尋回父親在京都的少年記憶,同時也綴補我內心對父親認識的空缺。有一次我到京都旅行,還特別到同志社大學去拍攝那棟紅磚造的教堂建築,將這張建築照片框畫送給父親,希望可以喚醒並開啟他的記憶之門。
二千年春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同志社高中校友會寄來同學會的邀請卡,希望這些老校友可以在櫻花樹下敘敘舊。年紀大不喜歡出門的父親,原本懶得去京都一趟,但是想到原來班上老同學已有一半凋零,可能不會再有下次再相見的機會,在母親遊說下,父親終於答應去參與同學會。
離開京都半個世紀以上的父親,要回去參加同學會,心境上多少呈現「近鄉情怯」的焦慮,我可以理解那種心情,畢竟半個世紀以來,京都還是有許多變化,最大的變化應該是火車站周邊的規劃。以前人們搭火車到京都,遠遠可以看見典雅的五重塔,就知道目的地到了;不過現代人來到京都,搭乘的是新幹線列車,遠遠望見的不是五重塔,而是像根蠟燭的京都塔,而整個京都車站也變成一座令人眼花撩亂的前衛建築,建築師原廣司所設計的車站複合體,曾經遭遇京都人的大力抵制,不過現在的京都人似乎感受到有一個現代化的門面,似乎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我只是害怕父親無法接受改變後的京都,特別是那次旅行我們下榻在京都車站的正對面,從旅館房間窗戶望出去,看見的正是巨大的京都車站。
那次同學會十分成功,櫻花樹像五十多年前一樣,依舊開得燦爛華麗;不過老同學多已辭世,出席者有許多不良於行,有些則是不聽醫生勸告,偷偷從醫院溜出來的;當櫻花花瓣飄落之際,這些老先生對人生的多變與飄零都充滿了感慨與傷感。
同學會之後,我們帶父親回到同志社高中,當他步入校園那一刻起,突然像是回到少年時期一般,蹣跚的腳步突然輕快了起來,雖然拿著拐杖行走,卻連我差點也追不上他,他帶著我們看過了校園中的紅磚造教堂、教室以及餐廳,然後走出校園,在一座寺廟前的鐘鼓樓處停下,父親告訴我那是他們上戶外操練課時,經常歇息的地方,他試圖用手掌撐起自己,想爬坐上高起的石臺座,那是少年的他常做的事,無奈現在的他已經爬不上石座;我扶著他坐上石臺座,欣喜的父親臉上現出笑容,我才發現父親此刻擁有一種京都少年時的容顏。
我們離開學校往鴨川的方向走去,父親想去看看昔日租賃的宿舍還在不在?一路上他的腳步依舊飛快,走過了京都一些街巷弄堂,轉過一些雅致的街角,一排木造兩層樓老舊建築出現在眼前,其中一棟就是父親當年學生時期租屋的地方;令人訝異的是,看似弱不禁風的老舊宿舍,半世紀後居然還屹立不搖,附近社區的建築景觀也沒有太大的改變,京都的永恆性在此顯明出來!
父親又帶著我們繞過巷道,尋找昔日學生用餐的小餐館,他說他們都將這餐館稱作是「廣播電台」,因為只有此地有收音機,每次到那裡吃飯,可以聆聽廣播節目;這家餐館還有一項令人懷念的要素,就是餐館主人的女兒,她是個可愛漂亮的女孩,同時也是這間餐館的「看板娘」,許多學生都是衝著這個漂亮女孩來此用餐。
我們在社區附近繞了許久,卻找不到父親口中的「廣播電台」餐館,心想:京都這幾十年來不會什麼都不變吧!在街角房舍前遇見一位老太婆,便趨前問她關於舊日餐館的事,想不到她竟然知道,她說:街角的房子就是昔日的餐館,餐館後來不做了,改建成一般住家;而她本人就是昔日餐館裡的那位「看板娘」。
人世間的滄桑變化,對於京都似乎算不得什麼;正如壽岳章子所說:「我依然很有信心地將未來託付給曾經相遇的人們,我相信只要有這些人存在,京都的街道仍將建在。」這一代的人或將逝去,但是所有喜愛京都街道的人,都將成為京都的守護神,繼續護衛著京都的千年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