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感恩的「自序」
「求求你,要下海潛水抓魚,必須帶兒子去,不可以再一個人下海了,你已不再年輕了。」這是孩子們的母親凱珍,在我六十二歲以後最常說的話,也是內心裡關心我的真情話。
話是真實的,我已不再年輕了,但不算老人,我下海潛水還是會告訴她,說:「我去獵低等魚類。」她心裡明白,畢竟她的牙齒是吃魚長大的。我們有新鮮魚吃,心情總是愉悅的。而,我也必須繼續支撐家裡有魚吃的責任,不再年輕是事實,但在沿岸礁岩的淺水區,我依舊可以依靠經驗獵魚,海洋更是我在夏季的冷氣房,尋覓安靜的無限空間,我是魚類環境裡的自然演員。
「奇怪呢!我一直頭暈呢?」凱珍十分憂慮的問我,事情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時間也是檢測我們人的歲數在六十五歲之前,日常生活作息,飲食習慣好與壞的總醫師。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凱珍近年來頻繁的暈眩問題。
去了台北幾家醫院檢查數十趟,檢查無果,也讓凱珍憂慮日增,我於是說:「你就跟我學習散步走路運動吧!」
後來我的觀察,凱珍走路不會走直線,她會傾斜,偏向一邊走路,「我們再去台北檢查吧!」她請求我說。她的憂慮日深,就如夏季的芋頭沒有水喝的苦惱,今年六月底某一天,兒子帶他母親去他們三個小孩出生的某台北醫院檢查她長期乾咳的喉嚨、胸腔,兒子後來看片子說:「媽,妳的後腦勺好像有塊黑影的東西。」
後來我們在台東某間醫院照凱珍的後腦勺,今年的六月二十八日,我倆去台東看X光片,結果後腦勺有塊瘤,寬三到四公分。傳了照片給台大醫院的陳醫師。陳醫師請了腦科專家賴醫師看照片,說:「有一塊瘤,必須住院開刀。」
七月十一日住院,十二日進手術房,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尊敬的主治醫師賴教授,當然是最辛苦的,之後凱珍住進加護病房觀察兩天一夜,結果感謝賴醫師、護士們的關照,讓她順利地轉移到一般的普通病房。從住院到出院,一切顯得如此的順利,凱珍心情愉悅說:「感謝上帝的眷顧」。
住院數十天以後,帶凱珍回到蘭嶼家了,家屋讓她心安平靜,聽力也如開刀前一樣安好,沒有重聽問題。蘭嶼的日常生活,我已習慣了早睡,在深夜後的凌晨,便是我寫作、閱讀的時段,最近因為我主持造船的小計畫,家屋多了一個心肝寶貝,專注地觀看與造船團隊們共造的拼板船的初級造型,彷彿我們身體的健康重新啟動似的,重新組合,在步入七十歲的時候,然而腦海不時地浮現我們在台大醫院經歷的總總,思索著,因為文學與陳醫師相識──文學人醫師與文學人潛水伕。
「我們何德何能,可以住進台大醫院呢?」凱珍如是思索,而我真不敢想像我們會有此等福利,感謝陳醫師、賴醫師的照顧。當賴醫師查房(他的病人),見他一眼我深深的鞠躬,內心深處充滿感恩,我這個蘭嶼人是何等的幸運,何等的幸福啊!凱珍似醒未醒的躺在病床,病房窗戶面對信義路、羅斯福路……這個區域是我二十來歲在台北南陽街補習班時,開啟我人生通往大學,就是改變我人生階級的天地,過程雖然艱辛,但現在的我充滿了似是城市冒險之旅後的重生。再回首,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身邊躺臥在病床的是病人,當然也是我永恆的妻子,她將屆滿七十人生,或許思索過她的男人只是個簡易的海洋文學家,喜愛寫字說謊的老人(她形容我的話),迄今依舊讓她厭惡的一個不愛乾淨的臭老人,自稱是被海洋馴化的,一個不信上帝的異教徒,但無論她如何地嫌棄我,我仍然是她的臭男人。我們也是從小學到國中所有同學裡,唯一一對還在經營跟耕作少許的地瓜田、山藥田、芋頭田,這些根莖類是我們主要搭配飛魚等魚類的食物,更是我們傳統節慶的儀式食物,感恩於土壤的信仰。
或許凱珍不懂文學,也不喜歡文學,迄今她也從未閱讀任何作家的文學作品,因她的先生是一位好高騖遠的文學家,而激起不了她閱讀任何文學作品的興致,於是,我寫了什麼,她並不關心,我們的生活一直在震盪,如海洋上的木船,但她一直是個知足的傳統婦人,家屋的棟梁,說我像個幽靈,時而浮現,時而隱沒,幸好《聖經》是她一生的最愛,她一生唯一的讀本,心靈的寄託,耶穌的生平記事是她最愛的故事,是我不在家的時候,《聖經》是她的宇宙。其次,幸好我家的兩隻貓咪是她轉移臭罵我的對象。
「一直吃,一直吃,你們讓我睡不好!」
「荳荳,你啊,已是十多歲的老貓,不要再跟野貓打架了,你看你的脖子都是傷痕。」
「妳啊,去跟臭老人睡。」
「喵!」我的老貓柔柔叫道,像是求我摸她尾巴似的可愛叫聲,「你就睡那兒,老人在寫作。」我溫柔地說給她聽,彼時往往已是凌晨的四時上下了。
此時我輕推家門,撥開凱珍床前的黑色布幕,她手機上的短視頻螢幕仍在播放日本大胃王的競賽節目,那是她喜歡的節目,有聲音總是讓她安睡,二十六度c的室溫是幫助她睡眠靜養的最佳溫度,驀然回首,我們從相戀到結婚生子,恰好四十年了。
一九八五年,好像是七月吧,我文學人生的第一篇詩作〈大自然的孩子〉刊登在《中時》副刊,我跟凱珍說:「妳看,我寫的詩,登出來了。」
「那是什麼東西,有啥高興的,只不過是幾個字而已!」
那是《中時》副刊首次刊登原住民的詩作,我不知道我重複閱讀了多少遍,內心澎湃的喜悅如是九級浪濤拍擊礁岸般的振奮,彷彿那篇詩作就是我人生最顯著的文學獎,但凱珍無動於衷。
「丟棄那麼多的稿紙,如果那些紙張是新台幣的話,那該多好啊!」
「你的書若是賺到錢,我已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了!」誠實說,我的書根本不是賺錢為終極靶子,而是傳遞達悟民族的海洋思想,我身體體驗體悟的野性知識,我父祖輩堅實而純真的飛魚神話信仰裡的,非西方科學、宗教理論,非東方漢族儒家、老子等的思想的另類文學作品,套用城市文學理論家的觀點,就是邊陲文學……豈有賺到錢的可能性,但我就是非常喜歡創作寫作,喜歡思考。
凱珍即將踏入七十古來稀,光陰並非似劍,而是一波波浪濤堆砌的人生,彩雲的司機是風神,我們結褵四十年了,風神把我們下放到祖島的家,昨日四時的午後,是夕陽光不會咬傷人的時段,她說:「我已月餘沒有看顧我們的旱田了,帶我去,我想念我的地瓜田、芋頭田。」
工作完,已接近六時半,她堆積茄苳樹的落葉成一座小山丘,再收集檳榔樹乾枯的落葉,她用打火機點燃,此等落葉的煙雲隨風神飄搖,又說:「老人,煙雲很讓我療癒,在翠綠的原野隨風飄逸,誠如賴醫師的手術刀鋒似的,讓我再生起求生的鬥志。」
「求生鬥志」,是的,這本書《黑潮親子舟》是申請國藝會「台灣書寫專案」,集結三個孩子們的文字:藍波安航海環繞大海的實習記事與我造船的感想,大女兒奇諾娃的繪畫,小女兒奇諾貝兒的心語寫作。出版之前恰巧他們的母親腳掌踢到礁石而跌倒住院,他們在母親的病床邊追憶他們兒時的美麗記憶,不是笑話一片汪洋,而是媽媽你要健康起來,就是我們三個孩子求生的鬥志。
「求生鬥志」,《黑潮親子舟》的另一部分,是追憶我父祖輩們在野性環境裡的求生鬥志,他們的一生裸身赤腳穿梭在雨林裡的伐木,人與船隻為了生存在豔陽下的海洋獵魚,在月光下划船夜航持火炬捕飛魚(野性環境馴化我們),那些活劇本的故事極度吸引我,於是我個人用身體體悟前輩們有畫面的口述記憶,走他們身體記憶的山路海流,自然人的語音導航我文學的思路,書寫成這一本書及其他的書。
父祖輩們的「求生鬥志」赤裸裸的攤在豔陽、駭浪下,一生沒有郵局的存款簿,郵局就在我部落,其實他們的身體就是存款簿,也是提款機,在當下的二○二四年的抖音時代,他們的故事已幻化成失去魅影的神話(民族學)故事了,被當代新生代族人唾棄的無稽之談。我個人的求學目的,不是為了學習西方理論,而是去理解異質文明,我的身體會弱化老化,我終將也會死亡,也會成為某種迷途落寞的神話,我的身體是現代版海洋文學最為脆弱的儀器,留一本《黑潮親子舟》聊表我們曾經堅持求生的鬥志,一顆感恩於父祖輩們給我口述的生活哲學,內容裡有許多無名氏是祭典儀式的創造者,這些記憶就是我個人文學創作的自覺基礎,智慧泉源,感恩的源流。
凱珍回家了,我們從零開始建立的家,家,有我們與父母親之間的許多點滴與莫名的矛盾,但孩子們還來得及跟祖父母生活,是他們彩虹般的記憶,與深海的恩情,兩個女兒與他們的祖父母有許多許多矛盾的笑話,父親的人生末期是我在清大念研究所的時候,一個八十六、七歲孤零老人,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在新竹求學,我抽空回家陪他,每一天的晨光父親裸著上身,肌膚已經沒有了彈性,枯坐抱膝吸納光能,抓魚給父親吃,一碗熱魚湯,一尾老人魚,他夜夜思念我,淚水早已乾枯,只剩瞳孔視網膜望著我,說:「你去哪兒了,去這麼久,我堅持活下來,就是等你,就是等你啊,兒子。」
我去了哪兒呢?我的求學,最淒涼的就是換來父親人生末期的孤伶無助。父親吃完喝完鮮魚肉湯,輕輕的說:「Ayoy!(感謝)。」好沉重好沉重的一句話,陪著父親坐下望夕陽,他音量脆弱的說:「孫子的父親別再遠離我,好嗎?」這句是父親送我的最後一句話,但我還是遠離他了,為了「知識」,也為了在台北求學的三個小孩,不孝子壓著我身心,後來凱珍照顧我父親,Ayoy!(感謝),卻哽在我喉頭,說不出口。如今,願她早日康復。
我的家人,感恩於台大醫院的陳醫師、賴醫師等等,讓凱珍的信仰得到印證,信主是有福的,每天閱讀《聖經》,是她的靈糧,謝謝。而我這個老人在父母親眼裡是個漢化極深的孩子,在孩子們眼裡是個經常消失、常常迷失的爸爸,在凱珍心中是個沒有基督靈糧之徒,不下廚房的臭老人,但我是家人們的僕人,也是個黎明前寫字的說謊者,泛靈信仰者。
完稿於蘭嶼鐵皮屋家
二○二四年八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