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美國現代主義的不敗經典:《大亨小傳》
陳榮彬(臺大翻譯碩士學位學程副教授)
【費茲傑羅:我想要從頭來過】
《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這本小說是作者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為了求新求變,重啟寫作生涯而推出的力作,在藝術成就上跟他的另一本小說《夜未央》(Tender Is the Night)可說是難分軒輊。根據知名傳記作家傑佛瑞.梅耶斯(Jeffrey Meyers)表示,費茲傑羅的小說處女作《塵世樂園》(This Side of Paradise)一九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出版後,在二十四小時內賣光,到年底前又重印了十二次,總計賣出四萬九千本。(引自Scott Fitzgerald: A Biography,第六十五頁。)同一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飛女郎與哲學家》(Flappers and Philosophers)與一九二二年推出的第二本小說集《爵士年代的故事集》(Tales of the Jazz Age)讓年紀不到二十五歲的費茲傑羅成為一九二○年代最潮人物,一時之間「飛女郎」、「爵士年代」都成為流行用語,他從一文不名到文學成就登頂,簡直是一次世界大戰後「美國夢」這個神話的最佳代言人:就算沒顯赫家世,像他這樣來自中西部的窮小子憑藉自己的能力與伯樂的賞識也能出人頭地。但是才短短不到幾年,他就在一九二四年十月寫信給他的編輯麥斯威爾.柏金斯(Maxwell Perkins),表示他「當膩了《塵世樂園》的作者,想要從頭來過。」
【窮小子愛上富家女的悲劇】
為了專心創作,遠離美國的喧囂,費茲傑羅早在一九二四年春天就帶著妻子潔妲(Zelda Fitzgerald)前往法國蔚藍海岸(French Riviera)地區,沒想到潔妲竟疑似與某位法國飛行員產生情愫。到底是不是因為這件事讓費茲傑羅寫出的新小說帶有強烈悲劇色彩,我們無從得知,但可以知道他因為這次背叛事件而對婚姻與愛情產生很強烈的幻滅感。《大亨小傳》把愛情與金錢的糾葛寫得絲絲入扣,我個人傾向於認為這很大程度上源自於他自己的愛情經驗:其實出身阿拉巴馬州世家的潔妲並非第一次背叛他,過去他們在訂婚後她也曾悔婚,直到《塵世樂園》爆紅後她才終於打定主意。但費茲傑羅這種跨越階級的戀愛體驗最早發生於他十七歲時:十七歲時他曾與來自芝加哥的少女吉妮娃.金恩(Ginevra King)兩小無猜,但兩人戀情最後走到無言的結局,徒留他親手在帳本(ledger)裡面寫下這麼一句話:「窮小子不該妄想娶富家女。」——據說這是吉妮娃的父親對他撂下的狠話,真是多麼痛苦的領悟。一九二二年,費茲傑羅發表於《大都會雜誌》(Metropolitan Magazine)的早期知名短篇小說〈冬之夢〉(“Winter Dreams”)顯然脫胎自他和吉妮娃的真實戀情,甚至他的編輯麥斯威爾.柏金斯曾經表示這個短篇就是小說《大亨小傳》的故事雛型。
【女人,妳的名字是美國夢】
〈冬之夢〉的男主角德克斯特.葛林(Dexter Green)是雜貨店老闆之子,為了賺取零用錢而去高爾夫球俱樂部當桿弟,結果俱樂部老闆要求他幫自己的女兒茱蒂.瓊斯(Judy Jones)當桿弟,原本暗戀茱蒂的他深覺受辱,立刻辭職不幹。德克斯特後來跟《大亨小傳》的蓋茨比(Jay Gatsby)一樣經商致富(他做的是正當的洗衣生意,與蓋茨比的私酒、職棒簽賭事業截然不同),但前者結局是德克斯特對茱蒂的夢醒時分,蓋茨比卻因為舊愛黛西(Daisy Buchanan)的不負責任與無情而萬劫不復。說到底,〈冬之夢〉與《大亨小傳》雖然篇幅一長一短,但卻包含了許多現代主義小說常見的主題元素,包括年輕人價值觀的混淆、對資本主義階級社會的批判、美國夢的實現與幻滅,而且同樣有一個自以為可以把人玩弄在股掌間的女主角:或許,我們可以說這樣的女性就是美國夢的暗喻。她們總是像蓋茨比夜夜凝望的彼岸綠燈一樣遙不可及,但充滿朦朧美。「大亨小傳」這四個字據經典譯本譯者喬志高先生表示,來自香港翻譯名家林以亮(本名宋淇),言簡意賅,半世紀以來讓許多人就算沒讀過,也聽過這樣一本小說,但我個人覺得一九八二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周敦仁譯本把書名翻得更傳神:《燈綠夢渺》。
【鹹魚翻身的《大亨小傳》】
《大亨小傳》出版於一九二五年四月十日,出版一刷時史氏出版社(Scribner’s)印了兩萬零八百七十本,到了八月二刷追加三千本,但是十五年後當作者因心臟病而於好萊塢猝死時,據說出版社倉庫裡還堆著一部分二刷的《大亨小傳》。一九三○年代的費茲傑羅已經逐漸被美國的讀者遺忘,甚至讓他為了養家活口而跟許多經濟大蕭條時代的作家(例如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一樣西進好萊塢去當編劇。等到費氏的文學聲譽漸漸於四○年代後半到五○年代重建起來,到六○年代站穩腳步後,《大亨小傳》甚至每年能夠賣出五十萬本,而且成為許多美國高中與大學的指定教材,究其主因有二。首先作者的確是個文字魔術師,能夠寫出許多令人讚嘆的漂亮句構,形容詞、副詞用得出神入化;其次是敘述技巧跟一九二○年代許多現代主義小說一樣,花了許多苦心。現代主義小說的藝術就是敘事的藝術(the art of narrative),而敘事的藝術說到底則是時間的藝術。簡單來講,《大亨小傳》講的就是中西部窮小子詹姆斯.蓋茨(James Gatz)變成紐約大亨蓋茨比的故事,主軸是他與女主角黛西的情感糾葛,而這個故事元素也與他後來的命運緊密相繫。費氏把一九○八左右開始到一九二二年秋天的一連串事件拆開,將時間軸打散重整,分成九章來講述,除了故事節奏明快而不拖沓,另一個妙招是創造出尼克.卡拉威(Nick Caraway)這個涉世未深且本來不太認識蓋茨比的角色來講故事,在他娓娓道來的敘述過程中,故事語調夾雜著他的許多情緒,包括對蓋茨比的懷疑與情感,對於黛西等有錢人的描述與評斷,這也讓尼克變成文學史上最有名的不可靠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之一。
【《大亨小傳》:值得一再重譯的經典】
《大亨小傳》是費茲傑羅的第三本長篇小說,堪稱美國現代主義的不敗經典,在美國影史上屢屢有改編之作推出,其中光是派拉蒙電影公司就有一九四九、一九七四、二○一三這三個版本。按照臺灣文學作品翻譯熱潮常與電影上映掛鉤的慣例,第三個派拉蒙版《大亨小傳》或許是因為由巨星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擔綱演出,未演先轟動,演出的前一年(二○一二年)臺灣就推出了徐之野(一月)、李佳純(三月)、王聖棻(八月)、汪芃(九月)四個譯本。同樣的現象也出現在法國:二○一○年代似乎是費茲傑羅《大亨小傳》在法國重獲關注的時代,從二○一一到一四年之間至少有五個譯本問世。其中茱莉.沃肯斯坦(Julie Wolkenstein)是著名的費茲傑羅代言人,還翻譯了《夜未央》、《美麗與毀滅》(The Beautiful and the Damned),她將The Great Gatsby這個書名簡潔地改為Gatsby(二○一一年出版);伽利瑪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最具權威性的七星文庫(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也終於收錄了這本經典小說,由飛利浦.亞沃斯基(Philippe Jaworski)操刀,書名遵循法國傳統,譯為Gatsby le magnifique(二○一二年出版),另外他也譯過《夜未央》,還有海明威的《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以及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的《曼哈頓轉運站》(Manhattan Transfer),是當今法國出版界對於美國現代主義文學的最主要詮釋者之一。上述現象在在說明《大亨小傳》的確是值得一再重譯、經得起時間考驗,而且重要性與文學價值皆能跨越國界的經典之作。張綺容這個《大亨小傳》譯本最初於二○一五年八月問世時(當時她使用舊名張思婷,據她自己統計,是出版史上第二十二個中文譯本),距離李奧納多版的《大亨小傳》電影問世已經兩年,二○一二的翻譯熱潮早就遠去,只見這本小說與《格林童話》(Grimm Tales)、安東尼.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的《小王子》(Le petit prince)、珍.奧斯汀(Jane Austen)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一樣名列漫遊者出版社的「經典書系」(第四本),更見其重量級文學鉅著的不朽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