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去年日本的大地震,損失自然是很大的,而廚川博士的遭難也是其一。
廚川博士名辰夫,號白村。我不大明白他的生平,也沒有見過有系統的傳記。但就零星的文字裡綴拾起來,知道他以大阪府立第一中學出身,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得文學士學位;此後分住熊本和東京者三年,終於定居京都,為第三高等學校教授。大約因為重病之故罷,曾經割去一足,然而尚能遊歷美國,赴朝鮮;平居則專心學問,所著作很不少。據說他的性情是極熱烈的,嘗以為「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所以對於本國的缺失,特多痛切的攻難。論文多收在《小泉先生及其他》、《出了象牙之塔》及歿後集印的《走向十字街頭》中。此外,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又有《北美印象記》、《近代文學十講》、《文藝思潮論》、《近代戀愛觀》、《英詩選釋》等。
然而這些不過是他所蘊蓄的一小部分,其餘的可是和他的生命一起失掉了。
這《苦悶的象徵》也是歿後才印行的遺稿,雖然還非定本,而大體卻已完具了。第一分〈創作論〉,是本據,第二分〈鑒賞論〉其實即是論批評,和後兩分都不過從〈創作論〉引申出來的必然的系論。至於主旨,也極分明,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徵主義」。但是「所謂象徵主義者,絕非單是前世紀末法蘭西詩壇的一派所曾經標榜的主義,凡有一切文藝,古往今來,是無不在這樣的意義上,用著象徵主義的表現法的」(〈創作論〉第四章及第六章)。
作者據伯格森一流的哲學,以進行不息的生命力為人類生活的根本,又從弗羅特一流的科學,尋出生命力的根柢來,即用以解釋文藝,—尤其是文學。然與舊說又小有不同,伯格森以未來為不可測,作者則以詩人為先知,弗羅特歸生命力的根柢於性欲,作者則云即其力的突進和跳躍。這在目下同類的群書中,殆可以說,既異於科學家似的專斷和哲學家似的玄虛,而且也並無一般文學論者的繁碎。作者自己就很有獨創力的,於是此書也就成為一種創作,而對於文藝,即多有獨到的見地和深切的會心。
非有天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生。但中國現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錮蔽呢?這譯文雖然拙澀,幸而實質本好,倘讀者能夠堅忍地反復過兩三回,當可以看見許多很有意義的處所罷;這是我所以冒味開譯的原因,—自然也是太過分的奢望。
文句大概是直譯的,也極願意一併保存原文的口吻。但我於國語文法是外行,想必很有不合軌範的句子在裡面。其中尤須聲明的,是幾處不用「的」字,而特用「底」字的緣故。即凡形容詞與名詞相連成一名詞者,其間用「底」字,例如 Social being為社會底存在物,Psychische Trauma為精神底傷害等;又,形容詞之由別種品詞轉來,語尾有-tive、-tic之類者,於下也用「底」字,例如speculative、romantic,就寫為思索底,羅曼底。
在這裡我還應該聲謝朋友們的非常的幫助,尤其是許季黻君之於英文;常維鈞君之於法文,他還從原文譯出一篇〈項鏈〉給我附在卷後,以便讀者的參看;陶璿卿君又特地為作一幅圖畫,使這書被了淒艷的新裝。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之夜,魯迅在北京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