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書是關於西元十至十三世紀間,佛教於西藏高原蓬勃發展的歷史。在歷經雅隆王朝(約650-850)與隨後持續約一百年左右,分裂動盪的「黑暗時期」後,西藏知識僧侶、印度譯師等宗教菁英,聯手開創出一個佛教發展的高峰。傳統的西藏史書經常以殘餘灰燼中重燃的希望之火來描繪這個復興階段。主導這個時期的宗教人士以晚期密教文獻與修持法做為重建制度與興建寺院的參考,並且改造了中央西藏的政治局面。地方領主則透過儀式展演,實現了儀軌所蘊涵的權威象徵意義,從而鞏固其世俗地位。
作者羅納德.戴維森(Ronald M. Davidson)從四個主題分析這階段的西藏宗教文化運動。首先作者認為,西藏菁英人士運用印度晚期的密教文本與儀軌,重整破碎的西藏社會文化。其次,此過程以翻譯密續典籍為開端,從而刺激了西藏本土宗教人士的創作熱情。他們面對大量的藏譯佛教典籍,在消融吸收後注入西藏文化的特性,進行文本注解、撰寫修持儀軌、教法源流史等各種類型的宗教文學創作,為日後西藏佛教的發展,奠定穩固的基礎。
又因這些西藏文人的努力,成功地將雪域高原轉化為一個佛教世界,甚至超越佛教的印度源頭,成為舉足輕重的國際佛教中心,以及密續佛教的權威來源,一再地吸引西夏人、中國人、尼泊爾人乃至印度人前往學習。最後,西藏僧侶不只擁有穩固的宗教權威,也順利地取代了王室,成為西藏社會合法的統治者,形塑了一種特殊的政治與宗教權力交織呼應的圖景。
本書書名原文為Tibetan Renaissance。作者借用中世紀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為譬喻,來點題十至十三世紀這三百多年間,西藏分裂的社會情境與本土宗教創作的蓬勃發展樣貌。作者提醒我們應避免以歐洲文藝復興的過程,來想像這個時期西藏高原宗教發展的顛峰。是以本書的中譯本將書名譯為《重振西藏文化的密續佛教》,以避免誤導。
本書主要以組成薩迦派的昆氏家族人士為核心,但不限於昆氏後裔,也旁及了同時期噶當、噶舉、寧瑪等教派成型初期的祖師們。本書引領讀者進入中世紀初期,西藏的宗教文化社會發展歷程,見證了這些宗教人物創作的熱情與性格。事實上,本書可以說是這三百多年間西藏宗教人物的一部側寫。作者展現文獻學者本色,梳理西藏歷史文獻、人物傳記、教派源流史書、祖師文集等著作,使那些性格色彩鮮明的宗教人物與其事蹟,無論光彩與否,都鮮活地躍然紙上。
密續佛教世界中,究竟有多少樣貌與身分迥異的人物呢?在本書中我們可見到有教派歸屬之士,也有遊走於僧與俗之間的類僧侶、頂髻羅漢、咒師等造型特殊,在禮俗與違反紀律之間走跳的行為怪異人物。從教派歸屬來說,寧瑪派的貴族世家,如努千(gNubs chen)、素爾(Zur)家族等,他們延續了帝國時期流傳下的修持法,以及這些教法所根據的密續譯著。雖然本書中對於黑暗時期沒有太多的著墨,僅以背景交代方式呈現,熟悉西藏佛教歷史的讀者應該都聽聞過努千.桑傑耶謝(gNubs chen Sangs rgyas ye shes)的大名。他是述及西藏黑暗時期歷史時,很難被忽略的人物。而素爾家族成員被認為是促成編輯《寧瑪十萬密續》的主要貢獻者。
此外,本書第六章聚焦討論了寧瑪派的一種特殊文類-伏藏(gter ma),以及掘取此類文本、寶物的關鍵人物伏藏師。伏藏師開啟伏藏的行為,所揭露的不只是埋藏於帝國瓦礫堆下的物質遺產,更是彰顯了舊譯派修持法的合法源泉,亦即蓮師的遺教。這不僅是寧瑪人士的一種自我驗證,也是光榮帝國的高光與神聖再現。伏藏師每一次從西藏的湖泊山川、懸崖峭壁開啟伏藏的行為,都在聖化藏地的自然景觀;透過想像的過去與未來的歷史,他們一次次地將西藏再現為諸佛菩薩神聖活動的領域。換言之,帝國榮耀、集體意識、神聖重現、傳承與創新等等這些政治、宗教主題,都與伏藏師的取藏活動息息相關。
西藏佛教復興最顯而易見的指標是戒律傳承的延續。雖然桑耶寺隨著王朝的崩解成為斷壁殘垣,所幸源自「根本說一切有部」戒律傳承的香火並未滅絕。西藏佛教傳統認為,後弘期戒律的復興分別來自安多草原,也就是位於中央西藏東北部的戒律傳承;以及在古格─普蘭王國的西部戒律復興,他們從印度再度引入戒律在高原流傳。這東、西兩部(又或者稱下部律學、上部律學)戒律傳承的僧侶對教法延續與佛教復興功不可沒。一批接受東部戒律傳承的僧侶們返回中央西藏後,重建寺院並專注於經教、阿毘達磨等教義的學習。日後多數噶當派的僧侶所領受的聲聞戒都是由東部戒律傳承的戒師所授予。反之,東部律僧也接受了噶當派的寺院教育課程體系。這兩類僧侶群體間有良好的互動,也為往後寺院體制、課程與寺院教育的發展,奠定紮實的基礎,成為十一世紀大譯師時代的基石。關於這主題,在本書的第三章有精要的陳述。
另一類宗教人物是狂行者(smyon ba),或廣泛地通稱瑜伽士。本書有不少篇幅描繪帕丹巴.桑傑(Pha dam pa Sangs rgyas)與嘉耶達羅(Gayadhara)這類型不完美的專業人士。而占據本書最多篇幅的,當屬譯師這群體,如熱譯師(Rwa lo tsa ba)、桂譯師('Gos lo tsa ba)、馬爾巴(Mar pa)、卓彌('Brog mi)、嘉耶達羅等人。從章節內容來說,本書前兩章分別為讀者鋪陳了九至十世紀印度密教發展的背景,以及雅隆王朝覆滅後的社會失序與三次動亂以及黑暗時期的宗教處境。除去前述第三章東部戒律僧侶與第六章伏藏文本和寧瑪派的本覺思想外,本書其餘的五個章節主要是環繞著薩迦派,或是與薩迦祖師直接相關的文獻內容。
第四章正式進入譯師的主題,作者首先中肯地定位譯師為傳播南亞大陸佛教文獻進入西藏的重要媒介作用;並且梳理了十一世紀的西藏需要譯師這樣的專業人士重新翻譯佛教典籍的社會脈絡。這一章有助於讀者理解西藏歷史上重要的分水嶺,即所謂的「前弘期」、「後弘期」,或被稱為「舊譯」、「新譯」的兩大時期。其中涉及的是西藏從一個統一且強大的帝國政權瓦解,社會分崩離析的景況。在這樣的動盪時代,宗教人士從佛教文獻與修持法中得到滋養,藉以重建家園與社會秩序。
佛教對於雪域高原的藏人而言,從來就不只是宗教信仰而已。他們從經、律、論三藏中汲取的不僅是出世超脫的究竟真理與救贖之道,也從中學習了王道、醫療、宇宙觀、人倫律法等塵世生存的知識與技術。這些構建西藏社會的重要知識來源,很大程度仰賴這個時期譯師們的貢獻。當然我們也不應天真地認為,西藏的宗教知識組成是印度源頭的翻版,是一成不變的複製結果。作者提出了一種「灰色文本」存在的可能性,很大程度地為讀者開啟了一扇未知之窗。這也可說是此章最大的亮點。第五章介紹卓彌譯師這位非比尋常的文學天才,以及與同時期的嘉耶達羅互動的經歷。這些生動有趣的故事非常適時地緩和了大量繁瑣的教法文本流傳與版本細節的討論。
第七至第九章是本書的壓軸之作。卓彌留給後世的重要遺產除了翻譯作品外,他也培養了優秀的弟子謝敦.昆里(Se ston Kun rig),透過他進而造就了昆氏和薩瑪兩大傳承氏族。薩迦派的創立始於昆.貢丘傑波('Khon dKon mchog rgyal po),他在跟隨卓彌學習一段時間後,無論是在教義的理解抑或是修持證悟方面,都有了非凡的成就。十一世紀下半葉的宗教菁英,面對著數量龐大且體系龐雜的譯著,這促使他們致力於系統化彙整教法文本與實踐方法。因為他們的努力,迎來十二世紀西藏佛教本土思想和創造表達的全新與全盛時期。
第八章前半篇幅梳理了中央西藏的新宗教發展階段,作者除了分析《時輪金剛續》傳入西藏後普遍被認可的原因外,也討論了以女性祖師傳承聞名的斷境法(gcod)。之後本書聚焦於薩迦初祖薩千.貢噶寧波(Sa chen Kun dga' snying po)以及他的兩位傑出兒子-索南孜摩(bSod nams rtse mo)和札巴堅贊(Grags pa rgyal mtshan)。作者詳細地呈現了他們對於道果法的注解與修持儀軌所做的巨大貢獻。
這本書主要的九個章節,囊括了中世紀三百多年間,西藏佛教浴火重生的歷程。這是集佛教四眾弟子之力,共同成就的輝宏大業。必須留意的是,上述的人物屬性與分類 並非絕對的,許多人同時具備數種身分,或者時而在不同身分間轉換。無論如何,這些學有專精但可能同時貪婪、嗜權的人物,成辦了佛教在雪域高原的生根發展。對於西藏佛教歷史或教義感興趣的讀者來說,這是一部難得的讀本;但也必須承認,這是本難讀的書籍,因為閱讀此書也可能考驗著讀者的耐心。
最初翻譯本書的動機是有鑑於書中豐富的歷史文獻資訊,因而選擇此書做為筆者所開設的「西藏佛教史」課程的補充教材。然而,學生普遍反映內容過於艱深難懂。是的,這問題發生在AI翻譯尚未鋪天蓋地席捲我們生活的年代。猶記得當時班上的幾位學生,書蓉、若理法師、桂芬等同學,自告奮勇地接受這項艱鉅的任務。時光荏苒,所謂的當時,至今已是屈指難數的春秋。和許多艱鉅的工程一樣,中間必定延宕數回,遭逢挫折。感謝上述三位同學以及美靜、琬雯的加入,特別是書蓉在翻譯後期的彙整稿件,統一翻譯用語等。這本書的中譯過程與書中部分內容也時有巧妙的共鳴。在完成校譯的當下,真是如釋重負。最終的最終,這部集眾人之力完成的作品,現在得以呈現在讀者的眼前。對於所有參與者的付出與堅持,以及兩位審查委員的寶貴意見,敝人都銘感於心。
基於各方考量,本書部分章節段落略做了刪減。原書的三個附錄最終也決定不收錄。這本書是藏學家羅納德.戴維森的代表作之一,反映的是歷史文獻學者視角下的西藏歷史與教法演變,特別是薩迦派道果系統教法的文獻成型過程。希望此中譯本的出版,對於臺灣佛學、藏學研究社群,能有所助益。
梅靜軒
法鼓文理學院佛教學系副教授
2024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