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相遇以己身煉舞的靈魂
郭書吟
「老師,今天先工作到這裡,我下次再來!」自2020年夏,與編輯小組開啟《劉鳳學舞蹈全集》編纂工作至2023年5月17日恩師辭世,享耆壽98歲,三年來,每一回與恩師工作日的收尾,離開家前,我從不說「老師再見」,改說「下次再來」,因為我等學生心中明白,她心念人生最後十年的出版計畫,將編創舞作轉為文本,以另一種形式傳布擴散,給予她極大的動力。每一次工作日,定能感受她雙眸清明熾熱的目光,全神貫注應答,有時是討論受訪人選,或念稿校對、選圖,回答整理書稿的疑問等等。
最後一個工作日,是5月4日下午,帶上《第三卷》大綱,確認受訪者和相關內容,分享前些時日整理檔案,翻檢出民國57年5月9日選址中山堂舉辦之「劉鳳學舞蹈──傳統與創作」發表會的節目單,第一篇長文,由俞大綱執筆,精闢內容和文字之精煉,反覆細讀十足有味,興奮地跟老師提議,也能收錄在《全集》裡──恩師聚精會神聽我述說,點頭示意(當然可以!),那日下午,我心裡算數,或許是最後生人相見了,她以己身讓我看見靈魂棲居肉體的不可思議,骨血肉身已步向衰頹,腦袋思緒之靈敏卻持續進化,身與靈彷彿走向光譜兩個極端,在光譜承受不住拉扯力道後,身與靈必須相互道別,無奈肉身骨血已達使用年限,再也無法擔負「劉鳳學」活躍靈魂思考的載體。而這一顆擁抱舞蹈的靈魂,竟能產製出無限感染力,拉著一干眾人往前進,在島嶼留下那麼大的能量。
6月21日,臺灣師範大學於禮堂舉辦「師大大師 劉鳳學百年身影」,文化部政務次長李靜慧代表頒贈總統褒揚令、教育部劉孟奇次長代表追頒教育專業獎章,分別由新古典表演藝術基金會前任和現任董事長陳勝美、張惠純代表受獎。紀念會上,基金會亦分享《全集》出版進行式,傳主在2020年便擬定成形的架構,編輯小組將穩健承繼其志,直至全集付梓。
本卷所選兩篇論文,〈只拍子對唐樂舞「質」的影響研究──以重建《拔頭》為例〉寫於2014年,後收錄在《中國古典舞學科建設六十年論文集》(2017年1月出版);〈YÀNYUÈ: Banquet Music and Dance at the Táng Court (618-907 AD)〉為2006年於法國國家舞蹈中心發表之論文英譯版,會議主題「認同/文化與美學」,後收錄於研討會文集。同第二卷,本卷加入舞者、服裝設計翁孟晴訪談之外,也增添與新古典舞團、唐樂舞長年合作的舞譜記錄者崔治修,以及音樂指導吳瑞呈訪談。
劉鳳學曾言「符號,是人類最高的智慧」,作為重建者,她堅信舞蹈的研究、理論必須和實體的演出和實踐並陳,在重整前人所留下文獻,考古式挖掘拼整,重建成舞的同時,同時將「記錄」的重要性納入,以拉邦動作分析記錄法記錄之,也曾向崔治修提到因為此系統的創建,「舞蹈終於有了文本。」音樂指導吳瑞呈,初始工作是將劉鳳學從古譜轉譯的《春鶯囀》、《蘇合香》五線譜統整後演奏出來。直至《團亂旋》和《傾盃樂》,始有「編曲」一職。當年劉鳳學翻譯《團亂旋》古譜,是交予「笙」譜,吳瑞呈編寫笛、簫、篳篥譜,另應重建者要求,增加琵琶和箏兩個聲部;2011年首演之《傾盃樂》,劉鳳學提供部分笛、篳篥、笙、琵琶譜,吳瑞呈加以整合,並編寫箏之聲部。透過這兩位幕後工作群之對話,提供讀者理解唐樂舞重建的多元切入點。
特別要分享兩位《拔頭》舞者盧怡全、羅慶成的訪談,在整合過程,是附錄最花功夫的一篇。該舞重建首演於1967年臺北市中山堂(劉鳳學作品第59號),首演舞者為方心誠,時隔多年(2001年)始有第二次重建。據羅慶成所述以及過去訪談,劉鳳學對於第一次重建結果並不滿意,經數十年沉潛研究,始有第二次《拔頭》重建,當時便指定兩位體型相當的舞者來擔任,演出時分配場次。傳主某次受訪錄影資料,提及《拔頭》動作上特有荒野的勁勢,也是流傳迄今極珍罕卻相當受歡迎的面具舞。怒顏瞠目的大紅面具,剛勁猛烈的力道動作,筆者在訪談時,發現兩位獨舞者初期跟傳主試動作、排出架構後,待大面具與六公斤表演服加身,中後期逐漸轉成各自功夫和心性的修練。跳的是同一支舞,穿戴同樣服裝,然兩人個性迥異,如修練心法、心境演繹、演前準備、開給自己的身體功課大不相同,反映出表演者的個性,是如何驅動他們完達「跳好一支獨舞」的境界,倒也呼應劉鳳學幾次闡述:重建唐樂舞,除了考究文獻,她確實融入自身的美學觀。
因編製《全集》和清整傳主的檔案資料,新古典表演藝術基金會啟動「劉鳳學檔案庫數位典藏計畫」,旨在將傳主長年累積的文史、舞譜樂譜、影音錄像等資料做規畫性統整,希冀在未來透過出版、研討會、策展等多方向計畫,讓舞蹈家戮力終身的表演藝術領域,能流芳擴散。
也是在清整過程,讀取更多以往少被提及的珍貴重建路徑。例如唐樂舞在服裝和視覺的定調,是在她行旅踏查大足石窟之後。又《拔頭》舞者手持道具,被舞者暱稱「錘子」,實則正確名稱為「金剛鈴」,也讀到傳主為了「金剛鈴」檢索複印眾多雕像參考資料,只為把物件定出形狀,於重建過程能有所依據──此僅是冰山一角,經常在整理過程,對應到當時她在編創或重建年分時的細思縷縷,尤其傳主日常儉省,有把過期公文、信封、廢棄A4紙件回收使用、寫日常筆記和靈思片羽的習慣,清整時,務必把每一張紙品、信封來回翻看檢查。
感謝編輯小組和文訊雜誌社努力不倦,傳主得以親見兩卷唐樂舞付梓。第二卷取書後直送家中,嗅聞書頁簇新氣息,一頁頁陪她翻閱,離開前,傳主突來一句:「書打開,我再看一次。」足見傳主對於鑽研大半生的唐樂舞,從重建、演出至出版的完整性實踐,特感欣慰。
相較先前,傳主「不在場」的編輯心情,偶感悵然若失。訪談《拔頭》舞者羅慶成時,他也道出我心中所感,「以前,唐樂舞所有的演出,老師都是在現場。2020年《貴德》在紅樹林劇場演出,是老師唯一(第一次)不在現場的場次,精神層面只能靠自己。不像以前,劉老師總是坐在側臺,會給你一個精神依靠。」語畢,我倆瞭然於心,面對恩師離世和缺席,心裡竟那麼不踏實不真實。在徒子徒孫心中,總有那麼一塊大大的、給劉老師的位置和座椅,誠如羅慶成所述:「演出時,只要看到老師在側臺,很神奇!你就會充滿力量」。
2023年7月,陪伴老師約五年的Nazwa Asyanty要返回印尼了。這位眾團員心目中的天使,臨行前一日,與夫婿來到劉鳳學長眠處,置放鮮花,告知老師她隔日將歸去故里,和同行的盧怡全和張惠純一家子,在綠影扶疏下合影。爾後但逢傳主的生日、母親節、教師節、年節等,社群上總會看到團員或學生寫文發照,精心準備美麗花束、現煮熱咖啡、蛋糕,最多(可說是必備)是巧克力口味的各色零食小點,擱放刺槐樹下石籬,待上一會兒。
文末,筆者想將最後一個畫面,留與2023年6月21日,送師遠行的一抹印象。
我等學生遵師遺囑一切從簡,告別式不對公眾開放,僅限學生親屬參加;又劉鳳學沒有宗教信仰──所有宗教必然都會讓她拿來當人類學研究,整體進程簡明清楚又快速。儀式最後,在遺囑執行人王宏豪學長指示下,全場所有身著印有「回首向陽天」墨綠色T-Shirt的學生和親友,起身,立正,併攏手腳、挺直上身,向我們的劉老師行最後一個鞠躬禮,無聲默念,同感於心,「謝謝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