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步行與補綴
冬天我旅行到了紐約,也去了費城。旅途中有大量的步行。第一天我走進中央公園,去測試看看我能不能在當時的氣溫中跑步。之後搭地鐵到世貿中心,對我而言那裡不只是發生過九一一事件的世貿中心,也是珍妮佛.伊根的世貿中心——因為她的兩本小說《時間裡的痴人》與《糖果屋》,正是兩個關於紐約、跨千禧年前與後的文本。我在那黑色、方形、下陷的水幕邊上待了一會。這天的陽光非常好,即便有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這裡寧靜得非常過分。
這本集子中的文章,寫於二十年前,二十一世紀剛開始不久的時候。重讀這些文章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是一個不同的時代,寫這些文章的也是一個不同的我。那時我在臺北的國立故宮博物院工作了四年,之後在上海工作了三年。敏感的讀者,會在這些文章中看到一些當時的、和現在很不一樣的上海的面貌,那是一個城內城外階級邊界很明顯,閘北還不是靜安區的時代。也會看到臺北故宮尚未大幅整修之前,那些光線節制的展廳,與當中陳列的書畫。在博物館工作時,我經常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走進展廳,極奢侈地遇到一件北宋的尺牘,可能是蘇軾或他的朋友所寫,也很自然地把許多宋代的詩詞文章當作閒時讀物。後來我在陳慧《小暴力》裡,遇到一個年輕的宋詞閱讀者安安。
這些文章中,有一個對當年的空氣、色溫、聲響,敏感地經歷著的我,以警醒的感官描寫著陽光的觸感、狼犬的吠聲。也有一個我,對這些經驗懷著懷疑與反叛之心,知道當下不是全部,我既是在理解著眼前的一個人、一本書、一個處境,包括眼前的我自己,又是懷著利刃,隨時想要割破那佈景,翻出背後的什麼。我在扁平的日常裡,內心藏著他方、他者,過去與未來而活。現實是可推翻的,至少也是可被補綴的。是的,補綴。只是為事物呈現另一重意義,或喚來遙遠的回聲或類比,有些意義便會被重組,邊界被重塑。
如今,二十年時間真實地過去了。時間在我和當時的我、在我和這些文章之間,拉出了距離。在這本書中出現的小寶,身高已經高出我二十公分了。〈以嬰兒之名〉中的嬰兒,已經會和我討論蘇珊.桑塔格。紐約世貿大樓倒塌,整個街區受到重創,而後又被重整成新的模樣。雀兒喜蓋起了高架公園,底下是許多挑高的藝廊。蘇珊.桑塔格住過的頂樓公寓還在,不知道換過了幾代住戶。我在這本書中提到的許多書,現在已經絕版。費城的河,曾經是工業時代重要的運煤水道,現在是費城人晨昏慢跑的路徑。作為時間與空間的旅人,所有步行都在遇見,也都同時在告別。
翻開這本書的你,是二十年前就讀過《步行書》的讀者,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本書?既然這些文章是寫在過去,那麽我或許可以說,它們是帶著二十年的時間來與你相遇(或重新相遇)。我自己喜歡的散文,是即使寫著具象的事,卻擁有抽象的、超越眼前具體事物的空間。散文是對現實的描寫,但即便所寫的是眼前的一棵樹、一塊石板、一樁事件,這個再現的過程與書寫的選擇,也是一個空間的創造,與世界觀的浮出。與現實有所對應,但不只是現實。彷彿能讀到具象現實內在的抽象。像姜峯楠的小說《妳一生的預言》中,與外星人對話過後的女主角,從此之後在語言中所看到的。像是經歷當下的同時,也已經在感知著它的回聲與補綴——在未來,或者在他方,因為使用語言的方式不會只是封印而更多是開放。我所喜歡的散文是這樣的散文;在我對此還沒能清晰論述的時候,我已經試圖想寫的,也是這樣的散文:是對現實的描寫無誤,但現實之中,同時有著世間萬物內在的空性,看見這些而寫。希望這本書中,有幾篇這樣的文章。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