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想咱們還是先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本書講的是DNA—講的是如何把埋藏在我們DNA裡長達數千、乃至數百萬年的許多故事,挖掘出來,以及如何利用DNA來解開一度被認定無解的人類之謎。沒錯,我在寫這本書,雖然我父親的名字就叫做「基因」(Gene),我母親的名字發音也一樣(Jean),所以他們是Gene和Jean賢伉儷。全名念起來是Gene and Jean Kean。除了發音好像念經一樣怪之外,我爸媽的名字也把我害慘了,讓我從小飽受嘲弄:我的錯誤,我的缺點,總是被追溯到「我的基因」,我要是不小心做了什麼蠢事,旁人就要揶揄道「都是我的基因的錯」。至於我父母必須經由性行為,才能把基因傳給我這件事實,更是火上加油,只會讓那些嘲弄加倍尖酸,完全沒法回嘴。
結果,從小一碰到科學課在教DNA和基因,我就害怕,因為我知道,只要老師一轉身,不出兩秒鐘,就會有人消遣我了。就算沒有人真的說出口,也一定有人在腦袋裡想那些笑話。即便(或說尤其是)在我開始了解DNA多麼強大有力之後,那種巴夫洛夫制約式的緊張,還是如影隨形地纏著我。上高中後,我終於不在乎嘲笑了,但是基因這個字眼,依然會令我產生許多即時的反應,有些還算愉快,有些則不。
但在另一方面,DNA也令我興奮。科學界再沒有一個主題比遺傳學更大膽,再沒有一個領域有希望將科學推進到這般地步。而且,我指的也不限於一般的(往往過度誇大的)醫療遠景。DNA為生物學的每個領域注入新的生命力,同時也改造了有關人類的研究。但在此同時,每當有人開始深究我們的基本生物性,我們卻又不免抗拒—我們不願意被貶低為只不過是一堆DNA。而且,一聽到有人討論要怎樣修補這些基本的生物性,我們更是膽戰心驚。
更曖昧的是,DNA提供了一個強力的工具,來挖掘我們的過去:生物學藉由某些途徑,搖身一變成了歷史學。在過去幾十年間,遺傳學家便已經揭露了如聖經般有價值的精彩故事,它們的情節原本被認為早已不可考—要不是年代太過久遠,就是殘留的化石或人類學證據太少,無法拼湊出完整的故事。誰知道,後來發現,原來我們一直把那些故事帶在身上,長久以來,我們細胞裡那些小小修道士,在DNA的黑暗時代,無時無刻,分分秒秒,忠實記錄下來的數兆個文字,一直在等待我們去破解這種語言。這些故事包括一些宏觀的偉大傳說,像是我們打哪兒來,以及我們如何從一堆爛泥演化成地球上已知最具主宰力的生物。但是,這些故事也會以極為個人化的方式,進駐到家庭裡面。
要是我的學校生活能有一次重來的機會(除了幫爸媽編一個比較安全的假名之外),我會在樂隊裡選擇不一樣的樂器。那倒不是因為我是四、五、六、七、八及九年級生當中,唯一的男生豎笛手(至少不完全是這個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在控制豎笛上那些個氣孔和連桿時,老是笨手笨腳的。而且這和缺乏練習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責怪的對象是我那異常彎曲的手指,以及伸展開來會往後彎的大拇指。在吹豎笛時,我得把手指摺成一堆笨拙的結,弄得我老是覺得需要壓一壓那些關節,而且它們還會隱隱作痛。偶爾,我的大拇指甚至會卡住,動彈不得,還得動用另一隻手去把它的關節扳開。我的手指就是不如那些技法高妙的女生豎笛手。我告訴自己,這些毛病都是天生的,是我從爸媽的基因庫裡遺傳到的。
離開樂隊後,我自然沒有理由再去深思手部靈巧與音樂能力的推論,直到十年後,我得知小提琴家帕格尼尼(Niccolo Paganini)的故事。此人的才華是這麼地高妙,害他一輩子都在闢謠,否認曾經與撒旦簽約,用靈魂換取才華(他故鄉的教堂在他死後幾十年,依然拒絕埋葬他)。事實證明,帕格尼尼簽約的對象,是一位更精緻巧妙的大師:他的DNA。幾乎可以肯定,帕格尼尼天生具有某種遺傳毛病,讓他擁有超級彈性的手指。由於他的結締組織實在太有彈性,他可以把小指頭伸展到與其他指頭成直角的程度(你可以試試看)。而且他的手掌展開的寬度,也異於常人,這些構造對於拉小提琴來說,都是一大優勢。我那簡單的假設—有些人天生就能(或是不能)演奏某種樂器,看來確實很有道理。照理說,我可以放下這個議題了。然而,我繼續探究,結果發現帕格尼尼的症狀很可能也造成嚴重的健康問題,像是關節痛,視力差,呼吸衰弱,以及令他終生苦惱的疲憊。對於一大早爬起來練習軍樂隊,弄得手指關節僵硬,我也有滿腹牢騷,然而帕格尼尼卻得經常在職業生涯的高峰期間,取消演奏會,他在過世前幾年甚至無法再公開演奏。就帕格尼尼來說,對音樂的熱情,配上正好合用的身體缺陷,世間恐怕再沒有比這個更好運的了。然而,這些缺陷也加速了他的死亡。帕格尼尼可能不是自願要簽訂他那套基因合約,但是他身不由己,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而他的那套基因合約,既造就了他,也毀滅了他。
但是還沒完,DNA要告訴我的故事還多著呢。有些科學家回溯歷史,逆向診斷出達爾文、林肯甚至埃及法老王曾經罹患的遺傳疾病。另外一些科學家則直接探索DNA,以便清楚地說出它最深奧的語言特性,以及令人驚喜的數學美感。事實上,高中期間,當我還在樂隊、歷史、數學以及社會等課堂間穿梭之際,DNA的故事便不斷地從各種文獻裡冒出來,將各種不同的主題串連在一起。DNA訴說了核爆倖存者的故事,也訴說了探險家在北極早夭的故事。關於人類幾乎滅絕的故事,或是懷孕的母親將癌症傳給新生兒的故事。其中有些故事,就像帕格尼尼,是科學闡明了藝術,但是另外一些故事,例如科學家透過畫像來追溯基因缺陷,則是藝術闡明了科學。
還有一件事實,雖然我們早就在生物課上學到,但剛開始卻不懂得讚美,那就是DNA分子的長度。雖說DNA被包裹在已經夠小的細胞裡的一個小櫃子裡,但是它們一旦展開,卻可以延伸得非常遠。某些植物細胞裡的DNA足以伸展到三百英尺長;一個人體內的DNA能伸展的長度,大約足夠從冥王星到太陽往返一趟;地球上所有DNA集合起來的長度,足以橫越目前已知的宇宙許許多多趟。而我愈是探究DNA的故事,愈是把這種不斷延伸的性質—不斷地解開纏繞,愈走愈遠,甚至還能往回溯及歷史—視為DNA的本質。所有人類活動都在我們的DNA裡留下鑑識痕跡,而且不論DNA記錄的故事是關於音樂,運動,還是狡猾的馬基維利微生物(Machiavellian microbe),這些故事加總起來,敘述的是一則更大、也更複雜的人類傳奇,人類在地球崛起的經過:為何我們會成為地球上最荒謬的動物之一,但同時又是萬物之靈。
不過,在我的興奮之情底下,基因還有它令我惶恐不安的另一面。在研究撰寫本書期間,我把我的DNA交付給一家基因檢驗公司,雖說價格不便宜(四百一十四美元),我還是很隨性地就做了。我知道,現階段個人的基因檢驗還有很嚴重的缺點,就算科學上沒問題,但結果通常也沒有多大幫助。我可能會從我的DNA檢驗中得知,我有綠色的眼睛,但是,我只要照照鏡子,一樣可以知道。我也可能得知,我的身體不太擅長代謝咖啡因,但是,我早就有過無數個晚上喝可樂便睡不好的夜晚。再說,DNA採樣過程也實在讓人很難把它當一回事。我收到一份郵件,裡頭有一個小塑膠瓶,它的蓋子好像橙色的玉米糖,附加一份說明書,叫我用指節按摩我的臉頰,讓口中的一些細胞脫落。然後,我要不斷地朝小瓶子吐口水,直到裝滿三分之二瓶。單單這個動作,就耗掉我十分鐘,因為說明書上很嚴肅地指出,不是隨便什麼口水都可以。必須是上好的、黏稠的、像糖漿一樣的口水;就像一口啤酒,不應該有太多泡沫。第二天,我把這個小痰盂寄出去,然後就準備迎接列祖列宗給我的小驚喜。我並沒有深思這整件事,直到上網註冊我的檢驗,讀到一份說明,有關篩檢太過敏感或是可怕的資訊。檢驗單位表示,如果你的家族有乳癌或阿茲海默症或其他疾病—或者你雖然沒有家族病史,但卻害怕知道它們的消息—他們可以提供阻擋該項資訊的服務。你可以圈選某些空格,讓特定項目保持機密,不讓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得知該項檢驗的結果。真正嚇到我的,是帕金森氏症的空格。在我有記憶以來,最早期的記憶之一,同時也是最糟糕的記憶,就是有一次我在祖母家的走廊上閒逛,碰巧把頭探進祖父的房間,罹患帕金森氏症的他,一直躺在那個房間裡,直到去世。
我父親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聽到旁人說他長得有多像我祖父—而我也聽到類似的看法,說我長得多麼像我老爸。於是,當我不小心晃進那個房間,看到一名白髮版的老爸倚在有鐵欄杆圍繞的床上時,我彷彿看到了我自己。我記到屋裡有好多白色的東西—白牆,白地毯,白床單,以及他身上那件背後開襟的罩袍。我記得他身子往前傾,幾乎快要翻倒,罩袍鬆開了,一撮白髮垂了下來。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我,但是就在我猶豫地站在門檻上時,他突然開始呻吟和顫抖,聲音也跟著哆嗦起來。就某方面來說,我祖父算是幸運的;我祖母是護士,可以在家就近照顧他,而且他的幾個孩子也會固定來探視。但是他的心理與生理都已經退化了。我還記得那些濃濃的、彷彿糖漿似的唾液,垂掛在下巴上,那裡頭,想必充滿了DNA。那年我大約五歲,還太小,不懂事。直到現在,我想起來還覺得慚愧,當時我竟然轉身跑掉了。
如今,陌生人—更糟的是,還有我自己—都能偷看到我的DNA,看看那個可能引發我祖父罹患帕金森氏症的自我複製分子,是否也窩藏在我的細胞裡。很有可能是沒有。我祖父的基因在父親體內,已經被祖母的基因稀釋了一半,然後我父親的基因在我體內,又被我母親的基因稀釋了一半。但機率當然還是存在。我不怕面對罹患各種癌症或是其他的退化性疾病的可能性。但是對於帕金森氏症,我辦不到。於是,我把那個空格塗滿了。
像這樣的個人切身故事,同樣屬於遺傳學的一部分,不輸其他偉大刺激的歷史故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我們每個人體內,至少都埋藏了其中一個故事。這也是為什麼,本書除了講述那些歷史故事之外,同時也會把那些故事建構起來,並將它們與各種DNA研究連結在一起,不論是已經完成的研究,還是未來可能完成的。這些遺傳學研究以及它們將會帶來的改變,好比移動的洋流,巨大而且無法避免。但是,當它的影響力最後抵達我們所在的岸邊時,將不會像一場海嘯,而比較像一群碎浪。當潮水拍打上岸時,不管我們覺得要站得離水岸多遠才能頂得住,我們感受到的,將會是個別的波浪,一波接著一波。
但還是一樣,我們可以防患於未然。就像某些科學家所體認到的,DNA故事已經真正取代了舊日學院裡的西洋文明課程,成為人類存在的偉大故事。了解DNA,有助於我們了解自己來自何方,以及我們的身心如何運作,此外,了解DNA的限制,也有助於我們了解自己的身心為何無法運作。此外,同樣程度地,我們也必須做好準備,聆聽DNA所說(以及沒有說)的一些棘手的社會問題,像是性別、種族的關係,或是某些特性(例如攻擊與智慧)究竟是不是註定的,還是可以改變的。另外,雖然我們承認還不完全了解DNA的運作方式,但仍舊必須決定,是否要信任那些熱心的思想家,他們已經在大談人類有機會(甚至有義務)去改進四十億年來的生物學。對於這種觀點,最了不起的DNA故事便是:我們的種族已經存活得夠久遠,(有可能)可以操控自己了。
本書所講述的歷史,還在建構之中,而我為《小提琴家的大拇指》設計的架構是,每一章只回答一個問題。我這堆包羅萬象的故事,從微生物的久遠歷史開場,接著推進到我們的動物祖先,在靈長類和原始人競爭者(例如尼安德塔人)身上稍事停留,然後在「文明的現代人,帶著華麗的詞藻與碩大的腦袋登場」之際,達到最高潮。然而,當本書來到最後一部時,所探討的問題卻還沒有完全解答。有些事還不確定,尤其是下面這個問題:這場不惜撼動一切根本,以求了解我們的DNA的偉大人類實驗,最後將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