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緩慢與延展的抒情
《魔術方塊》是一本遲到的詩集,距離我第一本詩集《旅次》出版,有十七年之久。
葉紅為了編寫作家訪談錄《慕容絮語》,和我結識,我們經常晤談,討論創作,網路的傳播和她費心經營的耕莘寫作會。葉紅無私的為文學付出,很慷慨地為網路詩人出版《詩次元──詩路二○○一網路詩選》,記得她一直甘於在非主流的位置,但期待青年作家可以有多重管道發聲,在內涵與形式上革命,而她的河童出版社能夠成為一個游擊戰的據點。
幾度聊到深夜,也忘了時間,我開車送葉紅回新店的家居,好幾次她說:「文蔚,你應當出版第二本詩集,我幫你發行。」
「我寫作很慢,新作還不夠多。」看著環河公路旁飛逝的黝黑夜色,心裡其實暖暖的。
「不要緊,你把新舊作品編整一下,重新出版也很好?」
我答應她整理與編輯,但教學工作忙碌,一直沒有進度。二○○一年夏天,她移居上海,偶爾回台,總會叮嚀詩集出版的事宜。
二○○四年葉紅離開人世,我沒有去參加追思會,覺得自己辜負了她的好意,同時也很氣她不告而別。
沒有出版計畫,創作其實一直在進行,而且用各種科技或傳統的形式「出版」著。
二○○二年,羅智成邀我在台北詩歌節策展「新詩電電看」,翌年再接再厲策劃「電紙詩歌」。我以「電紙」為意象,邀請跨界的詩人與藝術家一起在網路這張嶄新的稿紙上寫作,於是利用電影、數位攝影、電腦動畫、電子音樂等不同媒體的創作者齊聚中山堂,在古舊的建築中,發抒時代的情感。我必須坦承,在數位詩與影像詩的風潮中,進行創作與實驗的樂趣固然高,閱讀與寫作數位文學、藝術理論論文的趣味,其實也不相上下。相較於一九六○年代觀念藝術家不斷挑戰文學、戲劇、繪畫與雕塑的界線,把現成物(ready-made)、發明(intervention)、文獻檔案、語文與表演等,融入藝術當中。當數位時代到來,掌握有數位工具的詩人,更有無窮的展演機會。有趣的是,後現代的氣氛中,多數的作品折衝於漢字的多義性與抽象指涉間,詩人們呼應東方的禪學與抒情傳統,把方塊字立體成一個個魔術方塊,開創了一系列前衛意味十足的作品。
很遺憾,在這本詩集中,只能摘要適合紙本、線性與平面閱讀的素材,和讀者分享。
從一度矚目科技,我很快轉折回到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上。我從數位創作的內涵上,體認到本地前鋒創作者情迷家國的情懷,同時回到文字書寫上,也希望讀者在電光石火的閱讀瞬間體會到動人的情感。那麼我在學院的書寫中,如何向古典追索、致意乃至於翻案,在在成為我選取的題材的靈感,也讓我更執著把自身的抒情言志能與傳統詩歌典範聯繫在一起。於是無論是以京劇《失空斬》與父親離散身世互文、以武俠與母親的家事操勞對話、以神話故事與當代科技揉合並變形,都成為我緩慢書寫中,不斷湧現的、延展的與秘密的抒情。
記得有一年國際詩歌節,選了〈鯉魚潭〉英譯,譯者很細心閱讀了詩中的一個段落:
飄風挾帶驟雨敲打屋簷
有無數玉磬摔落室內遮斷話語
你突然流轉到霜寒的孤島上
把我們習於取暖的笑語當作魚餌
垂懸在江雪中
為了讓西方的讀者更理解詩行中埋藏的情意,他便主動加上了柳宗元〈江雪〉的翻譯。我拿到譯稿時,感謝譯者的細心,也更相信華文文學抒情性的創造有傳統的、本土的、內在的面向,一個自小浸淫在唐詩的孩子,應當不需要提醒,就能體會出我藉唐詩典故想表達的心境與場景。
學院的生活其實充滿了挑戰與困頓,為了準備升等,執行大型計畫等因素,五年前一度擱筆,創作幾乎枯萎。艾農老師從高中開始指導我寫作,邀我參加與向明、曹介直、朵思、鍾雲如和張國治等詩人的定期聚會。「七絃」詩人雅聚之餘,每年出版一本合集的邀約與熱情,讓我有動力在這兩、三年恢復寫作,把家族故事、旅行見聞和科技的人文觀察納入詩中。「七絃」詩人的質樸與執著,是我躑躅漫漫詩路上永遠懷抱的火種與精神。
《魔術方塊》本來還要繼續延宕下去的,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曾文娟的鼓勵與協助,詩人李進文時常提醒與激勵,是這本詩集的兩大推手,我要深深感謝。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親、母親,是他們將我懷抱在膝上,教我認識一個個方塊字,我以詩舞動了許多魔術方塊,願他們感到新奇與喜悅。
須文蔚
他序
觸電就越界
那是夏蟬蟄伏在黑暗中十七年後
震翅飛舞在夏日的一聲低吟?
奔波的旅次,某清晨,須文蔚在異鄉的高速公路上,聽聞蟬嘶,忽遠忽近聲聲催眠了疲憊的旅客,而他卻深刻獨醒,凝視長天彷彿「神靈的翅膀在變換的雲上/書寫透光的文字」……語調流轉,遼敻,在這樣一首〈滬寧高速公路上聞蟬聲〉,我看到「十七」這個數字,聯想至他的第一本詩集《旅次》,距離這次出版的第二本詩集《魔術方塊》竟然已經十七年了!
像夏蟬一樣蟄伏了十七年的新詩集,一旦破土而出,不是聲嘶力竭,而是低吟如詩,詩裡有親情、有地誌、有生態,還有他與眾不同的「科技想像與數位創作」。或許因為我曾有多年在數位內容領域工作的經驗,特別能接收到他以「詩與數位」發射出的頻率。
在學院詩人中,只有少數像他可以在網路「維基百科」單獨拉出一個條目「須文蔚與數位文學」。用記憶瀏覽這些年他戮力進行的:早在一九九六年須文蔚就發表了台灣最早討論數位科技對文學造成衝擊的〈邁向網路時代的文學副刊〉論文;接著主持「詩路:台灣現代詩網路聯盟」、出版《台灣數位文學論》、經營數位詩創作網站「觸電新詩網」、為《台灣大百科全書》撰寫「數位文學」
條目;他更以學者身分企劃大型數位研究專案、參與教育部為弭平數位落差在偏鄉設立數位機會中心的計畫等等。
「數位」成為他的養分,順理成章的融入詩作。《魔術方塊》呈示這些年,他出入平面、數位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他的思考,不再是直線而是曲線,不再是平面而是立體,不再是單一時空而是多個平行世界。
當妳再次旋轉到天體的對面
隔著春日注滿綠光的水田
我會珍惜時空歪斜的一剎那
化身千萬隻白鷺銜給妳會發光的花朵
身為科技數位內容的專業學者,在虛擬與真實之間,更易於從制高點客觀反思。
科技為人類文明帶來美好,同時也帶來不美好。美與醜、善與惡,在時空中如同「陰、陽」哲理並存。就拿已經完全介入人類生活的手機來說,他在〈玉山學第0章── 走進玉山時請關手機〉中,不無諷喻意味地說:「一群登山客的手機在塔塔加鞍部上還懸/念著都會,不肯靜默,也不停止震動/不斷依偎在人們的臉龐,描繪著/亞熱帶平野上罹患躁鬱症的風景」,數位科技無所不在,穿林入山,侵海跨洋,但這真的是人們最終想要的嗎?即便到最後一輯「與流動相遇」,他都要不厭其煩的提醒:「耗盡了手機電力還不能平息/曠野外隱隱的雷聲」,人不能抵抗大自然,科技更是不能!
人類如此渺小,必須順服天道,必須節制(善用)科技,面對大自然,他的建議反而是「拔出!」他說:「從十餘個瞳孔中拔出終端機、電腦主機和/一長串等待主人閱讀與回覆的電子郵件」。
深深涉入,斷念拔出。── 我想,面對數位科技,須文蔚身上有一個隨性自在的開關鈕。
「五年級世代」是一群行過時代交接口的懷舊者,無論涉入科技多麼深,對於創作,仍然信仰「手工藝」的傳統,所謂手工藝,不全是字面上的概念,更指內在一種對「慢工出細活」的懷舊堅持,如同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提到的:「寫詩是一種勞力(labour)、一種手工藝(craft)、一種行業(trade),必須遵守比繆思更嚴苛的律法。」對須文蔚這樣一位具有特殊數位專業背景的學者詩人來說,當然也是,十七年慢工出細活,因為書寫涉及人性而不是科技。
當他走進大自然,我們可以從細微的詩句意象感染其懷舊情緒,「高山芒用紙質葉舌吐露出玉山的寂寞」,撫著芒葉竟是投射「紙質」的聯想。數位電子書與平面出版、科技的快與傳統手工的慢,應該是並存的,不是誰取代誰的問題,而是人類社會必然要走向「多元和諧」,數位科技只是手段和方法,為人類的文化藝術加值與服務,並非蠻橫的僭位。一意孤行,所造成的後果,就會〈當機〉,他近乎寓言地道:「無助的雙手在鍵盤上敲打,正如/粗心的火葬場工人在突如其來的狂風中/試圖追捕四散紛飛的骨灰」。
在「觸電新詩」一輯中,統整了須文蔚「數位與文學」的理念,「當進入數位紀元後,各種科技進入大匯流時代。文學和圖象、動畫、多向文本乃至於互動界面也開始整合,文學和藝術也進入一個界線模糊的空間。」在這裡,他透過「詩與圖象」的搭配,進行實驗。〈一百隻犀牛負傷逃出迪化街〉一詩可以作為他多種實驗的代表之一,因為看到一幅畫,「腦海裡突然出現圍棋棋盤的樣子,就仿照報紙上的填字遊戲的方式,在WORD 97 上開了一張表格,交錯的寫成,完稿後發現,原來圍棋的語言,就是一種多向文本(hypertext)。」
再如另一首「圖與文」結合的詩(在電腦中是有動態的),展現視覺詩的特殊情緒魅力,「時鐘用宗教家的口吻暗示/愛情終將陷入分分合合的輪迴中/讓我們以這首情詩抵抗」,他指的「這首情詩」是哪一首呢?只有四個字:「成住壞空!」
光實驗「形式」是不夠的,「內容」才是王道,即便是「觸電新詩」這樣意象閃爍的實驗性作品,每一首詩都有他所關懷的「命題」。例如〈非常性男女〉組詩中的〈犧牲者〉可以解讀為對政治腐敗的諷刺揶揄:「由於相信神話/我們努力納稅與服役/建造宮殿來供養魔法師/祂以我們票選出的童女/滋養凡人所缺乏的利喙和巨翅」,這樣的詩句,若對照當今的政府和立法機構,就像針一般尖銳,而且刺痛。又譬如〈婚姻〉:
不能禁止愛情
立法院努力避免它遭到病毒感染
他們訂定了:
民法親屬編第二章婚姻
刑法第二編第十七章妨害婚姻罪
所得稅法第十五條夫妻合併申報
和繼承制度
和其他具有
SM效力的法律
當這些詩從電腦多媒體「觸電新詩網」,轉化為文字,即便在平面定格,卻有詩意延伸的影音、亦有圖象溢出框外的歧義。十七年來,須文蔚仍不違初衷的,以「多向文本乃至於互動界面」的創作、論述及實驗闖蕩「文學和藝術的模糊空間」。在這本新詩集出版的同時,也將與新媒體藝術家黃心健的「相遇時刻」公共藝術結合,在台北捷運信義線「台北一○一/世貿站」,一百公尺長的長廊中,以詩頁方式,翻動於地下道牆面,不僅和行人對話著未來的想像,或許也預示「數位與文學」還有長長的路要走。那麼,此刻暫且放下塵囂吧,乘坐須文蔚的《魔術方塊》穿過詩的長廊、穿越數位科技,駛向溫暖與愛──
擁擠車廂中流轉的乘客帶走體溫
空氣結凍,人們只好摩擦螢幕取暖
不斷撫觸又滑落一張臉孔千萬表情
遙迢的愛意從指尖溫暖到心底
李進文(詩人‧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