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中篇小說的魅力
一九九二年八月,我出了一部中短篇小說集《青霧繚繞的歲月》,是以書中唯一的一部中篇小說命名的。其時,我已從湖北公安縣教育部門調入湖北黃石市文化藝術創作中心工作,回老家探親時,便帶了數十冊書,一是送給親朋好友,二是放在當時縣城唯一的一家個體報亭銷售。以前在縣城從事專業創作時,我是報亭的常客,雜誌、報紙一買就是一摞。我的書放在那兒代銷,賣了按百分之三十提成,賣不出去可退還給我,加之與店主關係一直不錯,他自然是極力幫忙推銷。
約莫一年之後,我再次回鄉探親,自然要去一直牽掛著的報亭,看看小說集賣得怎樣了。店主說賣了二十多本,本來還可以多賣一點的,但好多人都說看不懂。說到這裡,店主盯著我正色道:「你難道就不能寫得好看一點嗎?為什麼要弄得大家看不懂呢?」聞聽此言,我當即愣在原地。店主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勤勉、質樸、誠懇,他不會說假話,不會轉彎抹角,不會含蓄婉轉地講究什麼藝術與策略,心中有什麼就會說什麼。
他的話在我心中掀起了一場不亞於颱風的巨大風暴。小說集薄薄的,十萬字,一百七十來頁,收入我一個中篇、十四個短篇,其中約有一半屬探索之作,唯一的中篇小說〈青霧繚繞的歲月〉也是。
探索小說為小說這一藝術門類的豐富性、複雜性和可能性提供了廣闊的審美空間,可對於早已習慣了傳統寫實風格的普通讀者而言,無疑於有待破解的「天書」。於是,我不得不反思近十年來的創作,不僅僅是小說,還有散文、詩歌等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
文章是寫給人看的(不準備示人的日記、札記等自然不在此列),是需要讀者喝彩與鼓勵的,而絕大多數讀者反應看不懂,那麼看得懂的讀者又在哪裡呢?從理論上說,只能是文學愛好者或寫作圈內之人,可這批人的眼界高之又高,一般作品是難以進入他們的「法眼」的,只有如「作家中的作家」博爾赫斯之類,才會受到他們的歡迎。這麼一分析,我幾乎感到了一股「絕望」:我寫出的那些探索小說,只能是兩頭不討好,也就是說,基本上是不會有什麼讀者的。本來,我的小說創作,功利色彩並不濃。可是,如果一篇作品沒有任何讀者閱讀欣賞,孤寂冷落地縮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不是太可憐了嗎?既如此,寫作的目的與作用、價值與意義何在?
純粹的作者與優秀的作家,自然是不會去迎合讀者的,但是,他(或她)卻不能將自己與讀者完全隔絕開來「孤芳自賞」。最佳的方式,我想應該是在接受與普及的前提下,提升讀者的鑑賞水平與內在素質。創作時心中應該清楚,作品是寫給誰看的,讀者面多大,他們屬於哪一層次。在構思時,這些看似與作品無關的因素,也應該了然於胸。
於是,我的創作,特別是小說創作,不得不有所轉向,由短篇小說轉向以中篇小說創作為主。短篇小說往往截取生活中的一個橫斷面,可以刻畫人物的某一側面,敘寫某一事件,也可以渲染氛圍,狀寫某種情緒……手法靈活,約束較少,在藝術領域有著廣闊的探索空間。而短篇也有其與身俱來的「不足」,畢竟篇幅短小,於有限的篇幅內,難以鋪排、描寫完整的人與事,難以自由、盡情地揮灑筆墨。而中篇小說則有著相對獨立的單元,可以承載較多的容量,複雜的人物、曲折的故事、完整的情節、深刻的內涵等等,都可遊刃有餘地予以體現,寫起來比短篇小說來勁多了。與長篇小說相比,中篇也有其獨特的優勢,不必像長篇那樣耗費時日、煞費苦心,一般而言,一個中篇,三五萬字,一周左右便可一氣呵成地完篇,這樣的時間,正好將自己醞釀、積蓄起來的激情噴發殆盡。寫起來乾淨利索,寫完後回頭一看,往往覺得十分順暢,內裡貫注著一股天然生成的氣韻。
我的中篇小說,差不多都是現實主義的,素材源於現實,從個人生活及視野中搜集、發掘,如果覺得具有一定的象徵性、代表性與典型意義,並能觸動我心,引起讀者共鳴的,就開始正兒八經地構思,然後娓娓敘來,情節相對完整,人物盡可能豐滿一些,特別著意於人物之間複雜而微妙的關係……比如中篇小說〈年關〉,本是一篇寫於一九九六年的作品,以我故鄉牛浪湖發生的一個真實事件為「引子」,然後生發開來。當時的中國農村問題,遠沒有今天這麼突出而尖銳,完稿後投了兩處沒能發表,就擱下了。直到前年開始整理過去創作的中短篇小說,對〈年關〉基本沒做什麼改動,只是將紙稿轉換成電子檔,然後以電子郵件的形式發了出去。很快刊載於《廣西文學》二○○九年第四期頭條,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文藝報》、《廈門晚報》等媒體也有過評論。小說中描寫的村莊,是我故鄉的真實寫照;年關的景象,也屬「原湯原汁」的描摹;劉老黑、麻老五等人身上,便有我童年夥伴的影子,他們至今仍在故鄉底層艱難謀生;其寫法,用的是傳統、樸素的寫實筆調,將人物放於複雜微妙、無法調和的尖銳衝突之中,步步推進,以暴力、悲劇而告終。小說人物的悲劇性、農民的生存處境,都是我的親身感受,如果當年我沒有考學離開故鄉,其命運與小說筆下的人物-我的這些夥伴、鄉親們也好不到哪兒去。當然,我手中的筆不是照相機,哪怕照相機在取景時也會有所選擇,在盡可能冷靜而客觀的敘寫中,對全球化、現代化背景下的農村轉型,自然融入了我的情感與思考。再比如〈發展〉,便取材於某京劇團一位女臨時工的生活閱歷;〈恍惚人生〉中的乾爹,在生活中也實有其人,他真的就是我的乾爹,好多事情,包括他的上吊自殺,在現實生活中都曾發生過;〈婚姻單行道〉寫的是我鄰居-一對年輕夫妻,女人真的跟人私奔了,過不下去又回來了,被男人接納了,與小說不同的是,生活中的這對原型後來又復了婚;〈無言的結局〉所發生的一切,就源於某大學曾經上演過的一幕真實事件……小說無論怎麼虛構、推理、演繹,遠沒有現實生活那麼精彩動人,那麼絲絲入扣,那麼令人震撼。我筆下的人物、故事大都源於生活,有時簡直就是生活的複寫。
自創作以來,我斷斷續續地寫了近二十個中篇小說,都在雜誌上發表過,有的還在《長江日報》、《武漢晚報》、《遵義晚報》等報紙上連載過。限於篇幅,本書收錄十篇。除人物外,我也寫了智商極高且長期與人相爭的兩種動物-鼠與狼。〈人鼠之戰〉(原名〈老鼠漫話〉)中「我」與鼠的較量,大多屬實。只有〈生存與毀滅〉這篇相當另類,純屬虛構。
囿於個人的藝術素質與創作方式,我在感謝生活的同時,不禁產生了一種無法超越的困惑與無奈。〈生存與毀滅〉,便是我試圖超越的一種努力與姿態。我的生活中既沒有老厚這位獵人,也沒有出現過阿蘭這樣的母狼,但這篇關於人與狼的故事,在盡量寫得曲折好看的同時,對人與動物、人與自然,也注入了我的一些理性思考。人與狼由造物主將他們共同「投放」大地,原有著各自的地盤、習性與特徵。然而,在生存與繁衍的推動下,人與狼「相遇」了。這是一種征服的相遇,似乎沒有半點和解的跡象與可能。人憑藉智慧與力量,總是佔著絕對的上風。於是,狼的地盤在縮小,一點點地被逼進大山深處。獵人老厚在對狼的追捕中,發現了虛偽與背叛,是狼使得他更加深刻地認識了人性,也是狼使得他的生活失去了另外的一半。
在人與狼相互較量的膠著中,雙方各有傷亡,唯一倖存的母狼阿蘭最終成了獵人老厚的「俘虜」。狼與人的爭鬥,結果是狼的徹底慘敗。然而事情並非如此簡單,也沒有就此終結。人無法忍受孤獨,人不願正視自己的至高無上,一句話,人的世界不能沒有狼,人與狼在相互敵視中又相互依存。於是,老厚在對狼的肆虐中獲得了一種難得的快感與依賴。求生的本能促使母狼阿蘭不得不委屈求全,暫時改變習性,有意無意地露出一副溫馴可愛的模樣。表面看來,人與狼似乎達成了某種和解,但雙方都是以扭曲自己的本性而形成的暫時「共識」。一旦回復過去,回到適宜的生存環境,狼的野性便復活了。放棄與萎縮意味著生命的消失,狼性啟動了人的血性,毀滅並非虛無,而是一種涅槃與新生。
自報亭老者那猶如醍醐灌頂般的質問之後,我的創作起了很大變化,但這並不等於我對藝術形式的探索就此止步。青春的激情與幻想總是推動著我追求刺激、尋求新異,只是這種探索,我大多用於短篇小說創作而已。短篇因其篇幅短小,很快就可讀完,一些新奇的花樣,哪怕讀者不太適應,轉瞬也會成為過去。而中篇則不同,幾萬字的容量,如果沒有故事情節,人物沒有個性與發展,讀者不忍卒讀,就會棄之如敝屣。因此,我所有的中篇小說中,唯有〈青霧繚繞的歲月〉全篇都在進行藝術探尋與創新。當然,其他各篇,也並非那麼循規蹈矩,總會尋找機會做一些嘗試,比如〈恍惚人生〉中的結構,用的就是意識流,將一個完整的故事拆零打散,然後進行適當的穿插調整。當某一題材變成小說之時,會有無數種表現手法,角度不同,人稱有別,切入點相異,都會形成不同的藝術形式。但我以為,其表達的最佳完美方式僅只一種,一位真正而優秀的小說家,要盡可能地探尋,努力逼近這唯一的創作表現手法,樂此而不疲,甚至不惜以畢生精力為代價。
小說於當代讀者而言,生活節奏加快,一部長篇看下來,差不多就是一場「馬拉松」;而短篇讀起來又覺得不過癮,剛入「戲」呢,就結束了,有一種遺憾與悵惘彌漫於心;唯有中篇,人物、情節、內容相對完整,有著適度的空間與容量,在作者的牽引下,讀者不知不覺地進入其中,可以讀得有滋有味如沐春風如飲甘霖,一部好的中篇,還可在思想上給讀者以啟迪,獲得閱讀的享受與快感……這,也許是中篇小說一直大行其道的原因吧!
自二○○○年之後,我沒有創作一個短篇,也沒有寫下一部中篇。也就是說,我已完全停止了中、短篇小說的創作。十多年來,自然積累了不少素材,有許多新的認識與想法,還有不少新的藝術形式想去探索,去實踐,可不知怎麼回事,每當動筆之時,就躊躇不前了,覺得要寫好一個中篇或短篇,將它們弄成真正的藝術品,是多麼地艱難!另外,似乎也少了過去那種內在的衝動與生命的激情,而創作沒有衝動與激情,無論構思多麼周密多麼機巧多麼精緻,也是寫不出好作品來的。
其實,我的內心一直渴望著,能有「朝花夕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