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從手稿到檔案∕白靈
世間事沒有什麼是一定的,許多事歷經時間淘洗,後來回頭一看,有可能已面目全非,難以辨識。自身視為珍貴的,在別人甚至親友眼裡,有可能只是垃圾一堆或笑話一樁。很多堅持和執著的緣由或肇端,回頭一想都已不甚了了,但這又何妨?也許只是年少不經事、也許只是無厘頭的直覺;當初何以如此,或走到或錯到目前這地步,都很難追索探究,最後大半皆只能歸結到個性、宿命、乃至神祕的基因。
因此從小就念舊的特質不知能不能歸於遺傳?隻字片語、一張車票或戲票,只要稍具紀念意義的,總是不捨地留下,卻又因記憶不佳,事過境遷,又全然忘記得乾乾淨淨,末了可能只剩日期聊供憑弔。因此很多事想寫成日記,卻因長期的惰性而終至成為月記年記乃至紛亂的札記、筆記,而其中自己始終感到最為寶貝的只剩下詩了。以是對於詩的任何紙條或殘片,總是不肯捨棄,卻又未嘗整理得宜,末了最多也只能做到有如後來《五行詩及其手稿》一書所呈現的詩的殘稿、草稿、和多到十餘改的手稿形式。
在手工運作的紙上作業過程中,思維的轉折和改變,由於劃來塗去,很難在同一稿紙上確切明白諸詞出現的前後,只能由一稿二稿三稿的重謄略知其演變。而因時代變遷和投稿形式多透過網路傳遞,已是不可能回頭的趨勢,電腦鍵盤書寫乃成不可更替的形式,於是筆者使用小蒙恬手寫板輸入文字成了近十年來的習慣,手稿頓然銳減,由其中突有將思維過程如何記錄存檔的困擾。雖然有時看似定稿,末了仍可能多次修剪,其痕跡類似手稿文本的變換。但其後發現,每回在輸入文字時,詩想聯翩,常有突出意想之外的畫面或文詞闖入,於是第一次「類定稿」的完成前,其實已歷經十數次乃至數十次詞句的調動、修改、換轉過程,如果在準備將「類定稿」存檔前,將末稿先存檔一次,再按「復原」的回轉符號,可回復一次即存檔一次,或回復到最前端詩想開始的第一行乃至前幾個字,其間每隔一行、半行、或有意味的跳動時,即予存檔一次。如此回頭一瞧,竟往往一首詩可累積存檔二、三十個檔案,其間何時該存檔,的確是主觀的選擇。有時看似已定稿,隔日或隔數天再看,又有幾字要改,存檔便可持續下去。有時卻自慚未竟全功,可能又大動干戈,大修大剪一翻,甚至另起爐灶,重新來過。這在過去用手稿書寫的紙媒年代,是費時又費神的「塗抹過程」,末了往往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如今電子媒介介入,卻有另一番景象,但存檔的程序卻必須當下為之,一旦關閉檔案,則一切將如雪泥鴻爪,無從尋覓。
本詩集即為筆者近作,從手稿轉換到電腦檔案的變化中,記錄了詩想的細微波紋,企圖在時間的快速淘洗中,捕捉乃至撈取詩形成的緣由和肇端。打破了過去草稿、初稿、手稿的傳統概念。當然先前已出版成詩集的詩檔案,此處只有暫時從缺。
此類比於紙媒「手稿」的所謂電媒「鍵盤稿」,或與「手稿」的真實物質容有不同,但記錄詩想流動的可能和「存真率」或許更高。而在西方,「文本的前世與今生」之「手稿學」的研究已被視為「在西方後理論時代,新文本研究典範的雛形」、「透過手稿,也許我們得以檢視文本跨越時空的無意識層面」(康來新、易鵬),於是手稿在往昔版本學之外,有機會成為文本研究的重要範疇。手稿之獲重視,固然是「創作行為的研究,在筆畫線條間看作家伏案之際的吐納英華,在字句更動中看作家的修辭能力、情思躍動與乎人文關懷」,與完成的作品比對,「自有其幽深複雜之處」(李瑞騰),而此「幽深複雜」或即何金蘭在其《法國文學理論與實踐》一書所說欲直探「最初始的神秘源頭、誕生狀態」、「作者的心理、思維之迂迴旋繞、塗抹修改過程」,直至「各階段與層次的曲折蜿蜒、精采奧秘」,凡「一切『前文本』的可能蹤跡、可能演繹之意涵與面貌」。但在台灣除了2010年9月在文學館開了個「手稿、文本與數位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外,目前此手稿學在台灣可說還在起步摸索的階段。況且其研究恐因原稿(非定本的手跡稿)求之不易,且難免因手稿筆跡的混亂與塗改,使研究者陷入「自由心證」乃至猜想作者心思的困境。
固然有人認為手稿學的研究成果是正面而樂觀的,「常帶有驚人的震撼力,往往連作者本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讀,因為作者主觀意圖和研究者客觀分析是不相同的,甚至是大相徑庭的,但因為言之有理,是對大家都有啟迪的」(乙)。但問題即在往後手稿來源的匱乏和消跡,令不少專家不知如何解決。如此,筆者上述以「詩想的流動檔案」取代過去「手稿」的方式,恐怕可以部份解決如前輩詩人向明所擔憂電媒取代紙媒,將使「『原稿學』以及屬於『文學社會學』的『文學發生學』,由於均靠最原始的原稿、以及改動得難以辯識的初稿,作為研究文學發生的最大來源,這些研究的專家也感覺研究難以為繼」的可能,得以暫獲紓緩,也或可重啟另一扇對「詩之發生學」研究的大門。
人類的思維被認為是「一種優質的波動」(船井幸雄),詩的思維是人之能量藉靈光而閃爍的釋放方式,在漫漫未知濃霧或黑夜中,欲劃出一條條短暫優美的曲線。其波動方式應是迷人的,卻一閃即逝,筆者以電媒鍵盤的「流動檔案」企圖描繪此一「優質的波動」,此集即是此一領域的初航,就視之為幾條曲線扭動的波紋或幾絲螢火過的飛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