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期待上帝——馮君藍的〈微塵聖像〉
三月的一個星期六下午,一位久未見面的學生說要連絡一些同學,和我敘敘舊。聚會場所是當代藝術館旁的咖啡屋,因為靠近台北火車站,方便外縣市的人出席。
教書生涯已近二十五載,聼過我講課的人還真多,但一直與我保持連絡的卻很少。可能是我太嚴肅了,對待大小事情都同樣認真,幾十年來守着攝影從一而終,而許多學生卻早就對這門藝術熱情不再。這情況我能理解。攝影很容易就會讓初學者上手,聰明學生稍微使點力就有成就感;但瓶頸也來得快,絕大多數都是過不了關就放棄了。看多了就不難明白,藉攝影追求藝術成就容易失望,將攝影視為信仰方能長久。
聚會那天我準時到達,比我早到學生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外型一直比作品讓我有印象的馮君藍。打從二十一年前來報名上課時,他就是布衣棉褲、長髮披肩,再加上體形削瘦、氣色欠佳,每次都讓我覺得他好像是處於半飢餓狀態。當時的他雖然還不到三十,整個人看起來卻像老了十幾歲。這麼多年過了,歲月在我和其他學生身上都明顯地刻下了痕跡,他卻還是當年模樣,看起來反而比實際的半百年輕。
當天在場的學生中,一半仍勤於創作,一半換了跑道,有的在家族企業掌事、有的在廣告界挑大樑,也有一直還在寫博士論文的。馮君藍在離開我的課堂六年後,去讀了七年的神學院,又於七年前開始擔任牧師,成為一位全職的傳道人。至於他對攝影是否還有激情,我就全然不知了。
記得當年在課堂上他就是個極少發言的學生,羞澀,總是靜靜地聆聽,在暗房放大技術的操練中,也是默默卻全心全意地投入。人一多,他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這次聚會也是。大家東聊西聊,馮君藍卻甚少插嘴,直到後來才冒出一句:
「老師,我的兒子也是您的學生,他很喜歡上您的課。」
我一愣:「是台北藝術大學的嗎?叫什麼名字?」
聽到名字,我不免吃了一驚,因為這父子倆給我的印象截然不同,除了同樣留著長髮。這是個存在感極強的孩子,課堂上就數他最活躍,不但作業準時交、從沒缺過課,且時常主動提問、幫忙操作視聼教具。可是同學們卻說,別的課很少見到他的人影。
知道我嗜品咖啡,這小子有天還特地搬來全套器具,有板有眼地煮咖啡、打奶泡、灑肉桂粉,為我準備了一杯道地的卡布奇諾。記得我在開學日點名認人時,還特地誇他父親替他取了個好名字「徑蕪」,他卻什麼也沒透露。知道一家兩代都是我的學生,還真是讓我覺得老上加老!
聚會結束前,馮君藍說:「我有八張作品,正在隔壁的一個聯展中展出,不知可否請老師過去指導一下。照片掛在走廊,不必買門票就能看到。」
當代藝術館是我時常經過卻從未踏進的展覽場所,因為我對新潮創作的手法向來疑惑,不明白所謂的觀念藝術、後現代表現到底要顛覆什麼;展覽題目一個比一個聳動,作品完成度卻一個比一個單薄。
那是一小段只容錯身而過的走廊,一邊是老式的木框窗戶,一邊是陳舊的泥灰牆。馮君藍的〈微塵聖像〉每幅一米多長,兩面各掛四幅肖像,己無多餘空間。照片裡的八雙明眸直透心靈底層,立刻就把我震住了。那已不是容顏的留影,而是靈魂的肖像。
這是我多年來在華人世界看過最有深度的作品之一;原本這個展出空間掛什麼都不合適,但馮君藍的作品卻克服了障礙,透過一張張臉孔傳達了赤子的無邪、性靈的純淨、宿命的枷鎖、探索的迷惘、救贖的渴求、悔悟的了然以及信仰的堅貞。
照片模特兒都是馮君藍的教友,人物裝扮都與聖經故事有關,拍攝地點就在教會樓上租來的工作室。作品中人物透露出對拍攝者全然的信任,人人本具的靈性在攝影師的引導之下自然而然地形之於外,煥發出人們無法漠視的光彩,吸引人們的凝視、流連與眷顧。作品的內涵轉化一切,使這個黯淡的過道成為強化對比的必要,就像黑暗之於光明、汚泥之於蓮花、醜之於美、罪之於贖。
(中略)
穿著聖袍的馮君藍令我陌生,看慣他平時放鬆的笑容,此刻的虔誠肅穆倒讓我不習慣了。當天因清明節,許多教友回鄉掃墓,因此馮牧師也得在唱詩班助陣。在他身旁的大兒子徑蕪跟課堂上判若兩人,差一點認不出來。也是一頭垂背長髮的二兒子鯨聲就坐在我正前方;小兒子默箏倒是頂著頗為時尚的短髮,靜坐在樓梯口的角落操控擴音設備。負責教堂庶務的牧師娘汪蘭青,則是裡裡外外的雜事都得忙。
這實在是所令人驚喜的教堂,三面牆分別漆上紅白黑三色,天花板則畫成藍天白雲。神龕上未見木刻或是精繪的耶穌受難圖,但以鐵板焊成的幾何線條仍然讓人一眼就能認出耶穌弓着身子在扛十字架。學美術出身,並開過設計工作室的馮君藍,把他在生活中所積累的美感品味,於這個心靈殿堂的每一角落全使出來了。
(中略)
我要取景拍照,無法專心聆聼馮君藍證道,只覺得從鏡頭望去,這位學生今天似乎比我還要蒼老;莫非是因他正在傳達的訊息來自兩千多年前?這令我想起初次會面時他的青澀模樣。其實,在那天之前,我已看過他的作品。那是教會刊物在聖誕季節推出的年曆記事本,裡面所刊登的圖片全是一位新人的照片。由於這本年曆空前暢銷,讓文化界對馮君藍有了初步印象。我一向對沉溺於幻想的影像沒什麼感覺,所以對那組以〈小孩與名叫愛麗絲的蝴蝶〉為題的作品興趣並不大。見他來報名上我的課,我有些意外,因為太多年輕人在闖出字號後,就不肯屈就「學生」的身份了。
事隔二十年,馮君藍的生活與藝術都歸向了宗教;他用相機替聖經人物造像,作品深深地觸動了我。正如巴赫(J. S. Bach)所言:「上帝賜我音樂天賦,我理應用音樂贊頌上帝。」我相信,馮君藍的整個工作過程就是心靈的一次一次浸洗、精神的一次一次甦醒。有了信仰、歸依,他手中的相機鏡頭也多了一重維度,也才有能力為靈魂造像。
(中略)
我很明白馮君藍作品深度的來源。拍照對他而言,已不是在強調自已的藝術手法,而是為了替人人本具的靈性顯影。在肖像攝影史上,專拍北美印第安人的愛德華.寇帝斯(Edward Curtis)無疑是透過鏡頭直入心靈深處的先驅。難得的是,馮君藍雖受其影響,卻另闢新徑,以牧師的身分試圖從教友身上揭露聖經的啟示。而他也的確成功地傳達了信仰令人寧靜、充實,使人堅定、圓滿的神祕力量。這些肖像呈現了心靈提升的氣韻,悠悠地述說著卑微如塵土的人,也能由凡轉化為不凡。
攝影最強的特性就是把瞬間凝住,馮君藍的作品卻剛好相反,彷彿是在緩慢釋放著時間的流動。世俗的一切離不開是非對峙、善惡拔河,人性總是徘徊在獸性與神性之間,他拍的正是由迷到悟的覺醒過程。有信仰方能明辨是非、斷惡從善,從馮君藍的作品當中,我們看到的正是尋求救贖的努力。
文/阮義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