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武俠小說是通俗文學作品中融攝性最強的文類之一,無論纏綿悱惻的言情、格局宏闊的歷史、神奇新穎的科幻、撲朔迷離的偵探,乃至於雜揉神怪與科幻的魔幻,都可以與武俠水乳交融,渾然有若天成,從而交織出武俠小說各種不同的風格。我們可以隨時標舉出一些名家與名作,如王度盧的《鶴鐵五部曲》、金庸的《射鵰三部曲》、還珠的《蜀山劍俠傳》、古龍的楚留香、陸小鳳系列,黃易的《邊荒傳說》......,可謂是分轡揚鑣,各有進境。武俠小說的「文備眾體」,吸引了各有所需的讀者群眾,且不斷地隨時以宛轉,這正是它之所以風靡一時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在諸多風格之中,我最喜讀的是偵探武俠。猶記得高中時初看古龍的《名劍風流》,就被古大俠刻意設計的「易容術」攪得如墜五里霧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隨著書中主角俞佩玉所見皆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也會以懷疑的眼光,看待書中的每個角色,誰是真的?誰是假的?真的果然是真?假的會不會非假?然後隨著抽絲剝繭的情節發展,事件逐漸明朗,原來......。
原來,就這麼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有如沉沉黯夜中的雷轟電閃,有如層層迷惘中的暮鼓晨鐘,就這麼讓我豁然開朗起來。然後,掩捲而嘆,為自己這一段心靈的歷練、智慧的探險,慶幸不已。我向來認為閱讀是人生中最適意的享受,讀武俠書,已是酣暢淋漓,讀偵探武俠,那更是「不亦快哉」了。因此,金庸充滿歷史宏闊格局的小說,固然在我理性的判斷中,無疑是最優秀的,但我對金庸小說的喜愛,卻遠遠不及奇情推理的古龍;而在古龍諸多作品中,風飆雲動的《大旗英雄傳》中的鐵中棠、悲愴深沉的《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李尋歡,也不比處處留情的楚留香、四道眉毛的陸小鳳更能讓我青睞。此無它,盜帥楚留香就是怪盜亞森羅蘋,鳳舞九天的陸小鳳就宛如神探福爾摩斯,血海緣何飄香?倩女因何離魂?大男人為何要繡花?紫禁城為何有決戰?一個案子緊接另一個案子,一個迷團延續另一個迷團,我迷惑、我猜測、我推理、我受騙,然後,我......恍然大悟。
原來......。原來我喜歡偵探,或者不下於武俠。但遺憾的是,自舊派朱貞木的奇情推理開始,歷經古龍、黃鷹,然後......,然後,竟然就戛然而止,甚少能見到濃具智性挑戰,又饒富酣暢俠情的偵探武俠了。
自從武俠變成我職業生涯中正經八百的事以後,讀武俠書的樂趣往往就被剝奪了,武俠夢碎,反而從偵探小說中,還能領略到幾分閱讀的快意,八十多本的克莉絲汀偵探小說,可以一口氣看完,金庸、古龍、司馬翎,有時候反而被我拋在腦後了。就文學研究的職分而言,這是很不專業的,但我卻喜歡這樣的不專業,因為這樣的不專業反而更能自由的領會讀書之樂。也許是中文系出身的緣故,我對外國的作品始終有格格難入的感覺,外國作家累累長串的名字,記不了幾個,裡面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制度、陌生的取名,讀過之後,居然還是非常陌生。我常在想,會不會有個新出道的武俠作家,繼古龍、黃鷹之後,能夠讓我驚喜的重拾閱讀偵探武俠的樂趣?
(二)
認識雪僮,已經有七、八年了。一個東北的姑娘,一彎柳腰,一龐蓮容,韻秀得如煙如雨,像江南的一首詩、一闋詞。不過,這首詩、這闋詞、這個姑娘,卻不真的像江南一樣,詩情畫意,美得讓人渾然沉醉。江南是水鄉,雪僮也如水,可不是那種柔沁得會讓人感到溫潤恬謐的水---如水,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小巧可愛的并刀,漾蕩著水色的光潤,但尖新銳利,絲毫不掩蓋其應有的鋒芒。
她是多才多藝的,古典詩詞能作能填、地方戲曲會扮會唱,花鳥人物可描可畫、金石古玩是鑒是識,甚有幾分宋代婉約才女李清照的影子。可這個姑娘一點都不婉約,作詩填詞,語不驚人死不休;扮戲唱曲,不施粉墨不登場;描花繪鳥,偏為生活圖春宮;鑒賞古玩,錙銖利害較分明。眼精目明,伶牙俐齒,跟她說理議論,不被氣死,大概也會僅存半條命。
據我所知,她曾在深圳一家企業做人事管理的職務,規矩儼然、紀律分明,是員工敬而畏之的主管;她喜歡武俠小說,為了一睹金庸的盧山真貌,可以花費不貲,遠飛嘉興,參加一群學者舉辦的討論會,與金庸合影留念、索簽名題字,更不忘針對會議所發表的文章,指指點點做月旦評。有趣的是,這種人居然沒被趕出去,還搏得相當大的好評。
但我不知道她居然還會寫武俠小說。說起來,這還是得怪我。
年紀大了,萬事不喜爭,遇有不同意見,簡單說說,不聽則止,往往也懶得多說。可是,遇上這位并刀如水的女郎,套句她在小說上常用的話,往往是「氣不打從一處來」,恨得牙癢癢的,卻是無計可施,攪纏到人不自不在的。可詞曲書畫、古董金石,我樣樣不通,話又拗不過她,唯有武俠,還自信飆在她前頭。就在溫世仁小說大賞啟動時,我裝做好心的鼓勵、勸誘她參加比賽---我看準了她沒這本事。初寫時,果然正中我下懷,七零八落、顛三倒四的作品,真的無法獲得評審的青睞。我則在這時,慷慨、仗義的施予援手,左教教、右說說,反正蓄意挑三剔四,無非就是為了證明「寫武俠,妳是不行的」。《斜風細雨不須歸》的初稿,是我多年前就看過的,當時還刀劍斧鉞齊施的,邊砍邊罵,初時她還跟我爭辯,到後來,索性就默不作聲了。我還自覺得意,料想佳人心死,并刀可以歸鞘,乖乖地去詞曲書畫一番吧!
一年多以來,她都不提武俠創作了,我也省卻不少批校、審閱的工夫。我是直到她入圍前五名後才得知消息的,心內還頗為訝異,《斜風細雨不須歸》也能入圍?這肯定是我今年沒當評審的緣故吧!心下也認為應該不會獲得首獎。果然,首獎是黃健的《王雨煙》。儘管當初勸她寫武俠時,曾答應以後替她的小說寫序,而既然《王雨煙》已出版發行,是我寫的序,是則她的序,我可以豁免的了。明日工作室願意為她出書,對她自然是極大的鼓勵,而對我,則又是一樁苦差事。無已,只得重新再讀。再讀之後,不禁又細讀,更細讀。過去遺憾的讀書趣味,於焉竟可以重拾!至此不禁慨嘆:這個姑娘,真的已是非我所知的了。
(三)
《斜風細雨不須歸》走的是偵探武俠的路數,懸疑、蹊蹺、離奇,是其中重要的關竅,自不消說,老實講,這正如雪僮的性格,古靈精怪的,教人難以捉摸。這裡所收的三段故事,〈幽冥一線〉,從武功的雷同性上著墨,三轉五折,還是將兇手拉向原來有不在場證明的、最不可能是兇手的王正雲,頗有幾分古龍的詭奇;但〈幽冥一線〉的蹊蹺還不僅此,「唐門三日醉」劇毒、唐門的鬩牆之爭,牽連出更懸疑、離奇的案件,而在柳斜風似醉非醉的明眼下,一一無所遁形,一開篇就頗令人驚豔。
〈佳人如畫〉的森森鬼氣,迷離恍惚,是極引人注目的氛圍設計,明眼人雖相當容易就判定誰是殺害寒山寺一眾和尚的兇手,但寒山寺方丈各弟子都有不凡來歷的安排,卻憑添了揪出原凶的困難度,最後真相大白,多數人大概萬萬想不到,一切的殺機,卻皆與方丈昔年的情孽有關,而有關居然是無關、是誤會,離奇中又帶有幾分令人愴悵的悲哀。佳人如畫,可惜佳人愚闇,幕後的主使者另有其人。情節一層深入一層,頗能激蕩讀者的智性。
〈卿須憐我〉從傳說中破傳說,從人心糾結難論的情孽中,引出一樁倭寇意圖侵擾沿海、刻意布局根除阻礙的陰謀,看似偶然得之,實則是柳斜風的深謀遠慮,謀定而動,在荒誕的打打殺殺鬧劇中(尤其受無敵水毒害的宋秋發瘋那段),一氣下貫,令人不能不佩服。海上行舟、無敵水,皆頗有古龍〈血海飄香〉的影子(水母陰姬、天一神水)。
這三段故事,雖各自獨立,但卻都互有關聯,〈佳人如畫〉的鬼母(牡丹),早在〈幽冥一線〉中就已布線;而鬼母臨終前所出示的羅盤,則又伏下〈卿須憐我〉的蘭舟。整個故事的布局相當的巧妙,是絕對足以吸引人的。
儘管如此,我最欣賞的還是其中人物的設計。
柳斜風,這個慵懶、貪酒、好色、愛財的知府,居然被設定為屢破奇案的主角,光這一點,就值得擊節稱賞。雪僮熟諳中國古典小說,對清官探案故事,自然不會陌生,《斜風細雨不須歸》藉昏官、貪官查探案件,不僅是對偵探小說的突破,更是對武俠的顛覆。但昏官其實不昏,貪官也未必真貪,這又使《斜風細雨不須歸》擁有更高、更大的格局,對現實世界所謂的清官定義,作了深刻的嘲諷。
曾細雨,這個文案師爺,在這三段故事中,雖然看起來老是屈居於柳斜風之下,有似於福爾摩斯身邊的華生醫生,但他不僅是用作陪襯的,在〈佳人如畫〉中,若非他挑了大樑,耍了個「假活佛」的戲法,案情不可能水落石出;而〈卿須憐我〉中,若沒有他跟蘭舟上的鍾情打情罵俏,柳斜風也不可能洞悉倭寇的機謀。李鐵,這個武功高強,但似乎不太動腦筋的捕頭,表現的機會較少,但如果沒有他,那他家裡的那隻河東獅(席師),當然也就不可能在懸疑離奇的氣氛中,點染出一些歡娛的氣息,讓人於緊張中又不禁頷首而笑。一文一武,伴隨柳斜風,紅花綠葉,正是相得而益彰。
楚兒,是片最大的葉子。作者刻意安排了這麼個無知、懵懂的歌妓,除了凸顯柳斜風的放浪不羈(或為官不正)外,其實更故意由她點逗出案情的關鍵。往往就是幾句不經意的話,如〈卿須憐我〉中有關「傳說」的話語,就成了釐清案情的主要線索。安排楚兒,是《斜風細雨不須歸》的神來之筆。
(四)
《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文字流利,造語生動,幽默、機鋒,是隨處可見的,作者文筆佳妙,又擅於將自己所精通的填詞、金石、園林等知識,隨著情節的開展,不落痕跡的化入其中,這也是此書極耐人尋味之處。雖是僅僅十五萬字的小說,箇中卻別有洞天,柳暗花明,固是偵探武俠之所必然,而柳與花一路迤邐而下,綿延而生,卻也是夠引人品賞、徘徊的了。
當然,這個身世未明,來歷不詳,似貪似清、似昏似明的柳斜風,其才其力,應不會到此而止;曾細雨、李鐵、楚兒,似也還沒有真正發揮作用,三段式之後,理應還有三段、六段,乃至十二段奇情、奇案吧?
這是值得期待的,因為,據我所知,柳斜風還要在〈勝者為王〉中窺破謀反陰謀;在〈濁浪淘淘〉中尋回餉銀;然後在蘇州虎丘劍池下的吳王闔閭的古墓中,迭遭驚險,最後〈大隱於朝〉。
一案接一案,一齣接一齣,斜風、細雨,真的不須歸了,我深信,讀者必然可以讀出這部小說的興味,那麼,斜風細雨還可以歸於何處?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林保淳序於木柵說劍齋2009年6月
作者序
閉上眼,視線凝佇在眉心,便如同睜另一隻眼,幻境自眼中擴張,直至置身其間。我總是在做夢,無論是夜晚或是白晝,夢總是輕而易舉地帶我去到另一個地方,一個不受控制、沒有選擇的地方。
好在並沒有太多恐懼,便有惡鬼擋路,亦不妨怒目相對,即使死去,也總可以在掙扎中活轉過來。久了,那便成了另一條軌跡,人生的軌跡,它自由延展,綿延不斷。
或者應該羨慕那些能夠深度睡眠的人們,但內心深處卻捨不得放棄虛幻中別致的享樂。當烈燄不再引發痛楚,寒冰不再刺骨,於是我開始欣賞鏡中雪白的髮、枯骨、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欣賞,任何時候,無論是睜著眼,或是閉上眼,無論是人、事、物。現實與夢境不再劃分明顯的界線,當睜開眼,夢境的色彩自眼中褪去縮成一個遙遠的點,我並沒有醒。
所以在我眼裡所看到的,腦中所記憶的,通常有著一定程度的紊亂。比如,楓橋。
楓橋並不是那個樣子,那個大家都看到的樣子,空氣是香甜的,有淡淡的涼爽的風。滿天飛舞的柳絮像星辰一樣閃著光,夜,橋很長,很久,都走不到盡頭。沒有鐘聲,橋下也沒有泊著船,流水彷如輕霧,纏綿、盤繞。
那一年去到蘇州的時候,其實很熱,是七月吧?或者八月?空氣中結著懸浮的水氣,眼中,是迷濛的霧,但沒有浪漫的感覺。汗,自額上滑下,漸漸彙成溪水,衣裳很快就濕透了,裹在身上,如同一只繭,可惜人沒有破繭而出來的勇氣。
那一天,只有遠離遊客的滄浪亭,古樸而典雅的氣質有那麼些不染於凡塵。濕霧被枝枝玉立的荷花擋在門外,木葉振顫的風讓心靈瞬間逃離。
那是誰?站在簷廊的一角,在傾聽,傾聽天地間最溫柔的和音,雨,撥動心間的弦,唱最動人的歌。無數的獅子從林中奔出,忽然變得頑皮,放棄威猛的姿態,先來洗滌一身的凡塵,在嬉戲中成為靈物。
垂頭看,寒氣撲面的碧水,像利刃,割開試劍的巨石,千古的霸主,用這一池碧水讓自己不朽,或許那一副枯骨早已成灰,誰又在乎?只要專諸的劍,仍然藏在細細的魚腸裡,夾在史冊中,他便足以傲視喘著粗氣前來瞻仰的人們。
心靈再被現實捕捉,我深呼吸,希望能尋到些蘇子美遺留的氣息,但只聽到歎息,溪水的歎息,於是掬一捧溪水,滄浪之水,很清,卻洗不淨心靈的塵灰。
很多年了,我所再能看見的蘇州,不論是回憶中影像,是夢境中的倒影,都不曾是當日的樣子,更多的,是我願意看到的樣子。旁人眼中的、鏡頭下的蘇州,與我無關。
我填一首詞,為一個人,一個從不曾活過的人,美人!但她存在,存在蘇州的每一個角落,因為蘇州離不了這樣的美人,一刻也不應該,所以,我總能看到她。
莫教愁腸難著,且把風流閑卻,心事尚徘徊,怎禁雨涼衫薄,零落,零落,憔悴一枝殘萼。
唉!美人兒,即使煩惱,也賞心悅目。
中國的文人就是這個樣子,喜歡惆悵,於是在文人指使下建出的園子,也沾著些惆悵的姿態。寫「 瑣窗垂暮」,那暮色就格外的引人唏噓。不由的,我也沾著些惆悵。瑣窗,勾連的、回環的、綿密的、無邊纏繞的圖案下,那暮色當然更顯深沉,人,當然也就更覺無奈,也就更憑添感慨。對環境的、對人生的、對天下的。
我也有些無奈,許多事總是這樣沉潛在心的深處,我擔心,擔心那記憶愈來愈黯淡,愈來愈模糊,不可捉摸。但那深刻著的是什麼?仔細看,是一條痕跡,細細的痕跡,劍痕!
總應該,是,有些記憶應該保留,虛幻的、真實的、含糊的用某一種方式,一種含著惆悵的方式。
雨,又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