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記憶的黑暗與光明──序《茶行的女兒》
記憶的彰顯與遮蔽,往往需要從文字紀錄來檢驗。如果沒有說出或者書寫,即使是轟轟烈烈的歷史,最後也要歸於沉寂。二十世紀的台灣史,從戰前殖民時期到戰後威權時代,有多少生命曾經精采演出,只因為政治浪潮過於洶湧,最終一個一個都遭到席捲淹沒。個人的命運,也許很難抵擋政治權力的干涉,但只要勇敢留下紀錄,生命就會在歷史圓柱上刻下痕跡。只要有一點點刻痕,縱然面目模糊,漫漶不清,畢竟還是可以沿著深淺不一的文字,追尋失落的記憶。王淑婉完成《茶行的女兒》時,其實已經在歷史的石柱上,留下痕跡。無論她的刀工多重或多輕,都逼著我們在辨識她的文字時,必須脫帽並且沉思。
我之所以遇到淑婉,是在敏隆講堂的教室。每年春天,我都會在講堂開授一門適合大眾聆聽的課程。我的用意是,把學院裡的知識化為尋常的學問,與學院門外的大眾心靈相互對話交流。淑婉來聽課時,總是選擇坐在第一排,她的專注神情與埋首筆記,往往使我不敢懈怠下來。有一次下課時,她偶然提起,她的二叔就是在二二八事件受害的王添灯。聽到這個名字,心情不禁肅穆起來。遠在海外時期,我的台灣史研究,便是始於二二八事件的探索。當時,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東亞圖書館,我翻閱著戰後初期的台灣報紙,包括《台灣新生報》、《民報》、《人民導報》,王添灯身為台灣第一屆的參議員,不時會在新聞報導中浮現名字。他對行政長官公署官員的貪污腐化,曾經在議會公開質詢批判。事件爆發後,他遭到逮捕,並且被丟進汽油桶活活燒死。王添灯的悲慘命運,在我歷史研究的經驗裡,一直是巨大的傷痛。
我未曾預料,那悲傷的記憶其實距離我並不遙遠。淑婉說出她的身世背景時,我才驚覺歷史往往不時與我們擦肩而過。這次捧讀她的成長記憶,王添灯身影雖然在文字裡退到遙遠的背景,卻總是覺得,在什麼地方會與歷史幽靈不期而遇。那個時代的父母,為了避免讓傷痛傳承到下個世代,竭其所能創造樂觀明朗的環境。生下來就有聽障的淑婉,可能比起同輩還要辛苦。但是經營茶行的父親,無論在商場受到何等挫折,無論外面政治環境是何等黑暗,都想盡辦法使女兒享有快樂的童年。在她細緻的描寫裡,怵然讓讀者看見,戰後的台灣男人承擔起多少折磨。在面對兒女時,好像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因為她擁有一個善於隱忍的父親,往往單獨消化記憶的悲痛與政治的險惡,為女兒換取一個毫無煩憂的家庭。她筆下的文字,帶著閃亮的光線,愉悅的節奏,把那個時代擦拭得非常透明。
台灣的茶葉,從晚清開始,就已經把小小的海島推上世界貿易的版圖。大稻埕的王家,是這行業其中的一個典範。在她的回憶中,描寫茶行忙碌的景況,容許讀者窺見它所散發的時代氣味與光影。在熱鬧喧囂的日常工作裡,一位女工也融入繁忙的生產線。故事就在這裡展開,在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中,父親終於遇見這位女工,後來也就是淑婉的母親。作者有她個人的筆法與技巧,很容易誘使讀者陷入她形塑出來的情調與格調。
戰後台灣社會庶民生活的光景,都清晰倒影在她抒情的文字。淑婉有一顆善良的心,有意在她童年回憶的書寫,髹上一層光澤。其實,她避開了一些悲劇故事,例如王添灯的遇害,或者大媽的委曲命運。她自己在學校的成長經驗,不時受到同學的欺負與奚落。如果沒有父母灌注她豐富的愛,或許不可能以大方磊落的態度面對人生。書寫,原就屬於一種過濾或救贖的實踐。記憶,本來就是屬於一種選擇性的遺忘。當記憶與書寫結合起來時,她已經抹去生命裡太多的淚痕與傷口。縱然生來就是聽障者,但她看到的世界卻都是完美無缺,也必須要有這樣的心房,她才有能力克服童年時遭到的屈辱,以及成年後遇到的殘缺愛情。
人生本來就是由許多偶然與巧遇拼湊而成,它無法事先預約,也無法量身訂做。命運到來時,只能坦然接受。淑婉所承接的生命遊戲規則,就像下棋那樣,可以寫出變化無窮的棋譜,卻只能在一定的格局裡面完成。她把完全受到遺忘的大稻埕歲月,又重新構築起來。無論是吉光片羽,或是細膩紀錄,都讓讀者感受到時間與空間的溫度。她擅長使用柔軟的文字與句法,描繪那遙遠時光裡的黑暗與光明。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一絲光線,卻因為她的寬容,終於還是照見時代心靈的挫折與昇華。全書結束時,她的生命也獲得拯救。
陳芳明
2013.12.27 木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