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之一 大學畢業的掃地工
常常有人問從事命案現場清潔工作的我,家裡也經營殯葬業嗎?(要不然怎麼會做這行),答案是否定的。
我出生在普通的家庭,爸爸是消防員、媽媽是家庭主婦。小時候,父親因為值班的關係,我們能看到他的機會不多;也因此,每次看新聞的時候,只要他轄區內發生火災,我們都會擔心他的安全。
我的父親,用自己的生命在保護人們生命財產的安全;而他的生命,卻只能交由上天來守護。當時每月家裡所有的花用,都是他與祝融奮戰後所領得的賞賜。當火災發生的時候,人們逃離了火場,而他卻穿戴起笨重的防護裝備,反方向的提起消防水管進入被火焰吞蝕的現場;面對眼前的熊熊烈火,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搜尋與救助另一條生命。這份工作真的很辛苦,每一次任務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每一次的滅火,亦都是將生命與汗水澆灌其中。他雖然不是懸壺濟世的醫生,卻同樣是拯救生命的戰士。
父親不希望我們這些孩子以後走他的老路(消防員是個賭命的工作),也期望我能夠有所成就,所以在我還小的時候,常聽到我老爹耳提面命的跟我說:「你要好好念書,要是你不愛念書,以後就只能去當『土公仔』(以前對殯葬業者的稱呼),不要讓家裡失望了。」然而記得每當我考試考差時,他也常說:「你不愛念書的話就不要念,不要浪費時間,明天你就去殯儀館看有沒有工作可以做。」
就這樣,小小年紀的我反而對殯葬業產生了好奇,一直在想,為何不能選擇這樣的工作呢?
又過了幾年,老爹還是不斷的勸勉我努力讀書,只是內容有點不一樣了,他常說:「你要好好念書、考上大學,你看,現在清潔隊一堆人搶著報考,連博士都跑去考清潔隊了,你要是書讀不好,連清潔隊都沒得做。要是不想念書,你現在只能去幫別人掃地,說不定你要幫別人掃地,別人還不讓你掃。」
其實職業不分貴賤,父親說的都是為我好,希望我能好好念書,不要像他一樣辛苦賣命的工作以求得溫飽。
可惜,願望就只是願望,想想就好。因為想得越美好,現實往往就會越用力的打你一巴掌,讓人深刻的看清現實。
我是家中唯一念大學的人,雖然符合了爸爸的期望,他甚至認為我以後可以坐辦公桌,而不用像他一樣在外面拚命;然而,我那看似讓父親滿意的美好未來,卻在我還沒畢業時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選擇在殯葬業服務,而這個決定,在當時著實讓我爸「嘔血三升」。我剛入行的那段時間,每天都被他念一樣的話:「虧你書念得那麼高,還是全家唯一的大學生,結果你跑去做土公仔,早知道這樣,當初你國中畢業就可以去做這途了。我辛苦賺錢讓你去念書,不是要你去學怎麼扛棺材,是希望你以後不要像我一樣,書念不好,只能做沒人願意做的工作(在很久很久以前,因為薪資太低的關係,公務員可沒什麼人願意做)!」
殯葬業的工作很爆肝。或許有的人認為自己的工作很辛苦,要早起貪黑或是日夜顛倒;然而在這行卻是無時無刻的待命與工作,睡覺時還會怕自己沒接到電話,就連睡到一半都會突然驚醒檢查手機。有時工作一多,兩、三天不回家很正常;即便下了班想好好休息一下,客戶的電話攻勢卻又一波波襲來⋯⋯。
幾年時光過後,我爹對我從事殯葬業也比較沒有意見了,甚至覺得這是很好的工作。但就在此時,我又做了個選擇—離開殯葬業、投身清潔業,而當父親得知後的瞬間,用「怒髮衝冠」來形容他一點也不為過。我以為又會被他罵到臭頭,只聽到他無奈地說:「當初要你好好念書,要不然你只能做禮儀,結果你還是跑去殯葬業;要你努力用功,要不然以後只能去掃地,你還真的給我跑去掃地!要你不要做什麼,你偏偏去做,你是要氣死我嗎?」自從我爸說了這段話後,就再也沒有對我的工作發表任何意見。
雖然我爸沒說話,但換我娘開始接力:「一個大學畢業的,跑去掃地,虧你之前還是禮儀師,好好的工作不做,現在要做這行業,你以為這行生意很好嗎?哪來那麼多意外現場可以處理?你就算想幫別人掃地,現在外面那麼多清潔公司,競爭那麼大,你是想要餓死就對了?我們家怎麼會出一個像你那麼笨的人?你是怎麼考到大學的?都不會想一想什麼才對你比較有利,年紀都那麼大了,還要家人為你操心。你看看人家誰誰誰,多有成就,你都這把年紀了,還只想要去掃地@#$%^&**&^%$#⋯⋯(以下省略三千字)。」
在一連串有如機關槍火力不間斷的嘮叨攻勢之下,讓我傷痕累累,但是我卻仍然堅持己見,繼續命案現場清潔的工作。剛開始的確很辛苦,在家人不看好的情況下,我挺了過來,也讓家人接受我的工作、我的理念。只是,我娘那碎念絮叨的聲音,仍不時的傳進我耳中(抱頭⋯⋯啊⋯⋯)!
之二 用心對待生命最後的痕跡
我從不覺得自己做命案現場清潔的工作有多偉大,也不是為了累積天上的財富或做功德那麼形而上的情操,其實就只是為了糊口飯吃、剛好選擇了這一行而已。然而不得不說的是,因為我大學時期讀的是生死系,以及在殯葬禮儀服務業的這些年,都讓我更深刻體會到生死無常與緣起緣滅。
在看過無數次的生離與死別後,我感受到現代人對於「死」的議題,已不像早期那般避諱,反而逐漸體認到死亡是不可逆的過程及必將來到的結局,所以在面對「可預期的死亡」時,對於「身後事」也有先做準備的觀念,例如預立遺囑以及生前契約的普及,甚至還出現了所謂的「死亡咖啡館」,人們可以在那兒自在地談論生死和進行「生前告別式」,以期能夠在生前體會到親朋好友對自己的愛與追念。
但是在面對「非預期死亡」時,在世的家人親友又該怎麼辦呢?意外無常隨時都會發生,每當這類的事件發生時(孤獨死、自殺⋯⋯等),亡者的家人常常是回家打開大門、或是接到警方通知時,才知道噩耗,心裡還沒準備好面對親人的驟然離世,就得接受今生再也無法再見的事實。
我在從事殯葬禮儀服務時,曾看過亡者的家屬在面對親人無預期的死亡時,那悲痛萬分的心情—只能強忍著悲傷、努力保持著理智,在警局做著筆錄;然後到了相驗室進行相驗,再從司法人員手上接到一紙證明;接著辦理喪葬事宜的同時,還要壓抑抽空所有情緒進到事發地點,去整理令人觸景傷情的現場⋯⋯。對家屬來說,這一切無異是二次傷害,就像是在傷痕累累的心上,再重重的給予一擊,情何以堪吶!
因此,針對特殊狀況(例如慘不忍睹、血肉模糊、髒亂不堪的現場),有一些殯葬業者與周邊相關的服務人員便會提供協助。畢竟,不是所有的清潔業者都願意接下這類任務,而且多數人一看到事發現場的慘況,就會立馬奪門而出逃之夭夭,奔去行天宮收驚都來不及了。
不過即使殯葬從業人員願意協助,可是到底不是專業的清潔人員,或許僅是靠著三大神器「鹽酸、拖把、漂白水」來處理現場,只要能把痕跡抹去、東西丟掉、味道蓋住就好,該如何用最正確的方式清潔處理(例如消滅汙染源與還原現場等)還有待商榷。而這樣的做法是對還是錯?當時還在殯葬禮儀服務業的我並不清楚,只知道那是前輩告訴我最合適的處理方法。久而久之,也造成了「敢做的不專業、專業的不敢做。」的奇特現象。
但是隨著時日推移,處理案件現場的方式卻沒有任何改變。我開始思索著,在清理現場時,還有沒有進步的空間?
殯葬業從起初的家族式經營(一家大小包辦所有工作),如今也細分成司儀、襄儀、化妝師等專業。比如說化妝師,從以前畫的殭屍妝,轉變為時尚風格的個性化妝容,有時在遺體受損的情形下,經由他們的巧手,修補、縫合傷口,還原往生者生前的容貌;而一位專業的司儀,不單是整場喪禮儀式的主持人,藉由他良好的口條與深具同理心的臨場反應,協助喪禮儀式以合乎禮法的方式進行,並在司儀的感人言詞之中,讓親友得以釋放悲傷的心情,撫慰內心的失親之痛。而經由禮儀師的溝通協調,則能幫助家屬完成心中想要的具有追思及客製化的喪禮。禮儀人員不再一手包辦所有的工作,而是經由專業的分工,讓禮儀服務更加周到與細膩,也因著各領域的專業培訓,讓從業人員的工作本領愈加精益求精。
那麼,特殊現場呢?為何沒有專門的公司及專業的人員來處理?有時我與同業朋友聊天,還常聽他們開玩笑地說,「哪有那麼難?把東西收一收,離開時漂白水潑一潑,再把門關起來就好。」當我聽到這樣的見解後,深深反思,覺得特殊現場的處理更應該專業化才是。國外相關產業已行之有年,台灣為何沒有?大家為何認為不必要?甚至還有點小看這個領域了。我抱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情,抱著「敢做的也要是最專業的」的信念,決定遞了辭呈、放下年薪百萬的禮儀師工作,去學習合適的清理方法,並和友人合作成立了專業的清潔團隊,成為「命案現場清潔師」—聽起來好像滿威的,但我都笑說自己就是個掃地工(所以才會被阿母愛的碎念轟炸個不停呀⋯⋯)。
透過學習與進修,我才更瞭解,特殊現場的清潔工作一點都不簡單,諸如各式各樣的死因、發現日期的長短、居住的環境、往生者的生活方式⋯⋯等等,有太多因素要考量,而在全盤檢視後,也才能有效、迅速的解決問題。對我來說,每一次的工作都是學習,更是體會生命—對「逝去」的體悟,以及對「活著」的珍惜。
我因為工作,常會見到各種「精采」的人生百態,有時比八點檔還要狗血。像是某一次,我還在屋內清理往生者死亡多日才被發現的現場,委託家屬卻在屋外忙不迭地討論自己可以分到多少遺產,看他們笑顏開懷的表情,不像家中發生喪事,倒像是中了樂透一樣;也看過有些家屬因婚姻、工作等因素,久久一次才能與往生的家人相見,在打開門見到躺臥著的往生者時,從他們眼中表達出的震驚。死亡的方式很多,結果卻是一樣;但對家人而言,是喜?還是悲?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以前的人們多是在家中、於親人的陪伴下辭世,但是現今有很大部分的人是在醫院的病床上迎接死亡,或是在睡夢中安詳逝去,這些可說是目前最常見的死亡情況。然而我們工作中所遇到的個案,百分之百都是非正常的案件,和一般人甚至禮儀業者平時所接觸到的情形不一樣,有長年獨居、睡著睡著就斷氣的「孤獨死」(發現時不是在床上就是已經倒臥地上),也有以各種想得到或想不到的方式結束生命的狀況。對某部分的禮儀師來說,能夠直視、協助搬運而不吐已經是最大的挑戰了,更別提後續的處理了。
清理現場的唯一目的,是希望能還原現場,不讓家屬受到二次衝擊。我們掃的不只是血跡,還有人們內心的恐懼與傷痛。
有時我們所接觸的個案家屬,可能因為某些原因,與往生者幾日才得見上一面,不過在處理案件過程中,仍能感受到家屬的用心。記得曾有人透過我的臉書粉專找到了我,請我前去服務,當時看到委託人勉強打起精神才能與我對談,心想定是因為死亡、味道以及眼前場景所帶來的恐懼,不斷擊打著他脆弱的心。而就在我們清理完後,委託人有了邁開腳步走向家人房間的勇氣,看著他眼眶中充滿對家人愛與思念的淚水,還有對我們由衷的感謝話語,即便再辛苦勞累,也值得了。
曾有委託人說我們是心靈老師,理解亡者、同理家人,細心、專業不用多說,助人之心更是難得;而他們未能及時發現親人離開,在心裡留下的難解遺憾,也因為有我們團隊的相助,安心了不少。
其實,我們只是盡全力把事情做到圓滿,感同身受地為對方設想。突然遭遇這樣的事件,慌亂在所難免,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協助與陪伴家屬一起渡過,幫助他們減輕傷痛、撫慰悲傷。清潔只是最基本的工作,重點是家屬們心上的那片塵,由我們來拂去。
盧是我聞
對於熟悉的親友,我們願意去愛與付出;但是面對需要幫助的陌生人時,仍然願意嗎?電影「王牌天神」裡有段話讓我印象深刻:「人們都想看神蹟,而神蹟是要人們自己創造的。」神不只存在於天上,更在我們的心中,若能不分人我的行動、付出與實踐,一切才能有所改變,也才有機會創造神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