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收斂美學
紀大偉
林新惠是個收斂的人。我初次遇到她,是在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一開始,她在課堂很安靜,很隱形。我很晚才察覺她從事文學工作的潛力。拙作《同志文學史》(二○一七)得以完成,當時還在念碩士班的她是最大功臣之一。除了校對書稿之類的微觀工作,她更提供巨觀的評估:偵察篇章之間的邏輯、衡量段落之間的節奏。《同志文學史》的詳盡索引(即,哪個專有名詞在哪一頁出現)就是由她彙整而成。讓人驚訝的是,她在大學時代竟然不是文學科班出身。我並且後知後覺:她也寫小說。
我洩漏這麼多林新惠「個資」,就是要因應她自我收斂的傾向。自我收斂(例如,不留下網路足跡讓人找到)是網路時代的一種自我保護之道,但是對於她的小說讀者來說畢竟不方便:如果一篇小說的作者潔身自愛,幾乎不洩漏個資、幾乎不讓人知道她的生命故事,那麼,讀者怎麼知道這篇小說的作者是不是人類?讀者要怎麼知道,文本是不是由人工智慧大數據寫成?這年頭,便利商店賣芭樂柳丁,果皮上都還貼了報告生命故事的貼紙,水果都比人類更加人類呢。
遙想當年,法國理論家羅蘭.巴特在一九六八年傲嬌指出,「作者已死」──巴特身處民眾還無法想像人工智慧的年代,當然不擔心人類被人工智慧取代,只擔心作者多得死不完。但是我們身在二○二○年,一旦收到陌生人求愛的手機簡訊,大致會認定訊息來自很低階的人工智慧詐騙軟體,而不會相信訊息來自知名不具的活生生詩人。在人工智慧可以量產文學文本的今日,我們有時候可能要策略性挽救人的味道,稍微調整「作者已死」一說,改成:「作者沒死透,只是收斂」。
在林新惠第一本小說集《瑕疵人型》,我發現至少三種收斂的傾向。首先,不大用典;其次,不大科幻,再者,不大得志。
許多第一次出書的作家喜歡在作品塞入典故,甚至塞到爆滿也不罷休,還動用「文本互設」之類的術語給自己壯膽。這些作家以為,在初出茅廬之作到處堆疊比人看見的彩蛋,例如深奧外國文學書名、冷僻藝術電影標題,一方面可以讓讀者覺得作家享有百科全書式的博學,另一方面可以讓認得這些彩蛋(認得這些藝文珍品)的讀者跟作者心心相印。我的少作,科幻小說《膜》(一九九六),就是這種文本;書中典故多得讓今日的我以為在逛百貨公司,或者,逛蝦皮。隨著我年紀漸長,我越來越抗拒在小說內浮濫啟用典故(結果導致我自己從此寫很少小說囧),不想再藉著這種濫發彩蛋的手段向讀者宣告我自以為博學、跟讀者不熟裝熟。但是林新惠跟當年撰寫《膜》的我截然不同:她盡量不啟用典故,儘管我明明知道她熟悉的科幻知識遠超過許多文學人。用個俗氣的比喻,林新惠好比坐擁好幾個柏金包,但是卻只帶「政大書包」出門示人。她書中唯一明顯啟用典故的小說幾乎只有〈Hotel California〉這一篇。
「除了〈hotel california〉、〈Lone Circulates Lone(LCL)〉、〈剝落〉等等幾篇是明顯的科幻小說之外,整本小說集的科幻比例遠低於我的預料。我猜測,《瑕疵人型》沒有大規模兜售科幻的原因之一,是林新惠出門故意不帶柏金包的傾向。之二,是她以青年文學研究者身分提出的一種看法:她不一定要在符合嚴格定義的科幻文本裡頭才看得到科幻;她也可以在看起來不大科幻的文本裡頭看到科幻。嚴肅一點講,她認為科幻具有「普遍性」(universality),而非只有「特殊性」(particularity):科幻可以在各種文本裡頭「普遍」存在,並非只存在於「特殊」文本中。(林新惠慷慨同意我釋出一個訊息:讀者可以自行上網,到「臺灣博碩士論文知識加值系統」網站,尋找林新惠的碩士論文來看:《拼裝主體:臺灣當代小說的賽伯格閱讀》,二○一六)。不過,雖然林新惠很收斂,《瑕疵人型》還是展現了一些讓人莞爾的科幻把戲。例如,書中有個充氣娃娃,竟然會做飯給男主人吃,而且還會「爆漿」。書中還有一篇小說談「科技婚姻」:用來取代「傳統婚姻」(由真人和真人組合的婚姻)的新發明。在小說中,由真人組成的婚姻是不環保的(因為組成成員都是有機體,壞了也不能重複使用)但是由人造物(例如塑膠娃娃)參與的科技婚姻才是環保的(人造物畢竟可以回收再製)。如果科技婚姻真的實現,我想許多固執的單身者應該很想要向(搭配多種社會福利的)婚姻制度臣服吧。
這本小說集讓我意外的第三個傾向,在於對「不得志」的執迷。「年少輕狂」之類套語經常貼在年輕作家的作品上,但是這種詞在林新惠書中毫無立足之地。此書羅列眾多不同性別、不同年紀(但年紀偏長)的不得志角色。她們、他們大致落寞、孤獨、身體不舒爽,失去人生鬥志,很窮。在比較科幻的故事中,這種不得志角色大致從高科技產品中得到一些慰藉;但是,在其他並不鮮明突顯科幻的故事中,不得志的角色往往就自己一個人無助頹唐,困坐愁雲。我不時很幼稚猜測,小說家是否會在故事結尾祭出一個科幻機關,扭轉不得志角色的困局呢?結果,小說家往往菩薩低眉,不輕易提供救贖。
收斂是一種難以拿捏的功夫。如果一個活人的表皮收斂了但是肉體維持原狀,那麼肉體就會撐破皮膚;反之,如果人的肉體收斂了但是表皮維持原狀,那麼表皮就會淪為累贅的皺褶。如何在撐破與皺褶的狀態之間取得收斂的平衡,是《瑕疵人型》難得的手藝。
冰凍三尺處的小說家林新惠
張亦絢
最容易進入林新惠小說集《瑕疵人型》的,我想,是讀過福克納〈給愛蜜麗的玫瑰花〉(A Rose for Emily)的讀者。
在一開始就提到福克納「名篇中的名篇」,並不是要說在新惠與福克納之間,一定存在有師法的關係。我也不貿然猜測,新惠在下筆時,一定想到過這個短篇。福克納是宗師級的小說家,即便是在其他文學作品裡,他的影響也多有滲透。我想說的是,一方面,比如密室、「平淡中見自然」的死亡與「不流血的謀殺」、漫長的寂寞或「似情愛非情愛」的「活人與死物」辯證,這些「福克納.愛蜜麗」式的元素,對了解林新惠的精神語系,頗能提供助益;另方面,我也想點出這本小說集,在文學創作上的嚴謹與高度,畢竟,能令人想起福克納,這種發現,是令人極度欣喜與讚歎的。
詩人騷夏曾言:「只有一種性別是不滿足的。」我看到這行字的時候,馬上在心裡回話:「光是一種性別都太多餘了。」我當然不是在反駁騷夏,而是用另一種方式,將矛頭指向同一個問題。「不是太少,就是太多,從來不是剛剛好」的「性別體制」,是繚繞在《瑕疵人型》多篇小說的另一股線香。姑且稱為一種「泛酷兒的五感」,不斷地為將被視為「理想或自然」的固化性別秩序褪色去光,讓我們看見人們如何在其中「削足適履」或「鋸箭療傷」──分成三輯的小說集,在最後一輯中只有兩篇,但扮演了類似地平線的角色,也是唯一兩篇以「我」為敘述人稱的書寫。在〈California Hotel〉一篇中,性器與肋骨等長,肋骨是度量衡的基準,進而還是Isa的語言。「當Isa將我的肋骨放進她的身體裡」,「我」就「消散成我的失語」。
肋骨的「單位」與「組裝」特性,並不只是巧妙反諷「兩性起源」的奠基神話。這個眾所周知的神話聲稱,先有了男人,而後上帝從男人那摘了一根肋骨,做成女人。在小說的複寫裡,作為「女人」代表的Isa,取代了上帝的造物主位置,肋骨也被明示為「等同性器」,還是組成「語言」的單位。新惠寫來不慍不火,我讀到時,不禁「哎」的一聲讚歎,覺得這裡是「打蛇打到七寸」了。
這裡有必要停下來說一下,「語言」兩字在討論這本小說時的複雜性。
語言有自然語言與人工語言之分,前者指得是比如臺語或德語這種語言,後者則有部分專指為讓機器運作而發明的語言,如電腦的程式語言──儘管人工語言早於電腦存在。在對人工語言的熱愛裡,存有一個傳統,就是相信,透過開發人工語言,可以革除在使用自然語言時,存在的壓迫,其中包括性別的。相關辯論爭議複雜,此處不擬深入,惟理解這一背景,對小說集的延展性,可有更多認識。
在首篇〈一具〉中,「一次性人類」的「遠大前程」,在預言與理論裡都「倡議」多年──興致勃勃地希望以人機共生取代人際,甚至將人類繁衍轉移成「教養」機器,這已是半個現在式。對「手機如奶瓶」的新新一代,自然語言是否會被削弱到瀕危狀態?人機關係取代人際關係會怎樣?〈佑佑〉裡,沉醉於掃描建檔「母子共同記憶」的女主角,與兒子的實際關係遞減到比送便當還低──但這現象不是簡單的「時代病」。「擬情」:親人(或路人)作為「想像感情」的「玩偶」,而非可以有預測之外反應的人類,這個「慣感」無法超過「擬態」成為「真實感情」的問題,遠比電腦久遠──「機器」不待發明,只要「自動性」(不假思索)高過「內省性」,人類「本來就很機器人」。
整本小說裡,自然語言已經很邊緣了。出現時,多是要求履行「義務」的命令式,即便花巧迂迴些,也不會免除其中的命令意味,因此,我們可以說,自然語言也不特別值得或有必要說了。最接近自然語言溝通意圖的,或許是像〈一具〉裡面的老師質疑男主角時──但對話不會真的發生,因為男主角認為「老師是系統外的人」。「系統」也是貫串小說的概念,但不一定有AI介入,有沒有線上積分,把系統當成歸屬,之所以讀來驚人,是因為這種依賴與他律型態,原就潛伏在人身上。
對照〈剝落〉與〈安妮〉兩篇「購買人形」的小說,會很有意思。〈安妮〉的男主角想要「良伴」可以進一步成「真人」,〈剝落〉開始雖然狀似驚悚地「掉了一塊肉」──但整篇讀畢,就會知道,這種同時兼有「肉身缺損或未完成」的感覺,對應的也是當前我們簡稱為「逆性別」或「跨性別」,深層意識中的憂傷。不被看見,不能言語,「我們早就不被當成人了」──小說諸篇中的主角,如果能發出心聲,大概會是這樣吧──當每個主角攀附著「物」來實現自我,既非只是怪癖,也不全然可悲,仍然是「有人」在「找人」──可以寫到這個境界,是非常了不起的。
無論是在〈跳舞的Kuma〉中,看著「眾人的大玩偶」Kuma 大頭「想換人生」的貧窮男;在〈電梯〉裡,逃不開打排卵針樓層的女人,凝視被戳壞的其他樓層按鈕;或是〈馬路〉中,朝陽升起前,有著「堅固夢想」的男人──這幾篇都不只技巧沉穩有新意,一種更接近超現實的筆法,也讓「個人的癡迷」與「安靜的瘋狂」,具有「人在臨界點」之「最後一戰的重要性」──了解寂寞,要用寂寞的方法。也正是如此,各篇並不指向單純地為邊緣說話或輕易的關懷。所有被遺忘的密室啊,有牆的或無牆的,此處全是中心,都為重點,因為小說家,小說家是不為系統服務的。
〈馬路〉雖短,但技巧奇佳。篇幅較長的〈剝落〉與〈虛掩〉,就更展現了寬裕的表現空間,不似其他各篇較著重系統回收力的強大──比如〈安妮〉的結尾,力道十足,但沒那麼光潔的他篇結尾,更有奇異觸角。兩個出現「性別不系統」人物的小說,〈剝落〉看似慘烈,但我看到結尾「我好冷,好冷」時,我馬上心道「我很高興妳冷」──不是我不哆嗦又壞心,而是那才是一個「起點」,是不只「用行動轉移感覺」,「用形象取代肉體」的時刻。〈虛掩〉值得一提的是「轉性」(陽轉陰)中的父親,他「懂得困惑」──不是接不接受,而是「困惑」也是對自己與非己的尊重,結尾他寧以自己的胡言(「妻回來了」)擔保女兒的空間,那種感情的幽微與承擔,也是人的表徵。
卡夫卡曾言:「書應該扮演那把用來敲碎深藏我們心靈內在的凍海的斧頭。」劈砍不難,最難的是沉入凍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很高興能夠推薦這本《瑕疵人型》,推薦這位具有慧心與能耐沉入凍海的作者:林新惠,冰凍三尺處的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