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序
金子文子「獄中手記」補遺——朴烈與無政府主義者
沈旭暉 (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GLOs Founding Chairman / 國際關係學者)
自從南韓平昌冬奧,兩韓關係忽然大幅改善,雖然與統一有關的具體建議還是全不可行,但南韓現政府寧取「血濃於水」的北韓、而不願配合美國的圍堵政策,卻已清晰不過。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出過兩韓都相對認同的「愛國者」,但通常都是悲劇收場,而這些人不少都是來自日治時期。這時代背景近年成了電影常見題材,宋仲基主演的《軍艦島》、孔劉和宋康昊主演的《密探》等都是其中例子。近作《朴烈》(Anarchist from Colony)雖然屬於低成本電影,在香港亦未必有機會公映(筆者也只是在飛機上觀看),在南韓卻掀起一定熱潮,也許因為這位傳奇人物獨特而又淒慘的一生,很容易令今人對號入座。
朴烈:三姓家奴還是悲劇英雄?
《朴烈》開宗明義以朝鮮無政府主義者、獨立運動家朴烈為主題,他最為人知的事蹟,是他的「大逆不道之罪」: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發生後兩天,他以「企圖暗殺裕仁皇太子」的罪名,被日本殖民政府逮捕。經過漫長審判,朴烈成了全國知名的英雄人物,一九二六年被判死刑,後在內外輿論下被改判無期徒刑。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後,朴烈才獲釋。
獲釋後的朴烈,依然是朝鮮半島的民族英雄,然而經過漫長牢獄生涯後,他已經由年輕時的無政府主義者,轉變立場為反共人士,同時因為立場不夠涵蓋政壇光譜,爭奪主要領袖位置都失敗。韓戰爆發後,朴烈加入南韓一方參戰,不幸被北韓俘虜,立場隨即一百八十度改變,公開成為(或「被成為」)親共人士,更在北韓主張和平統一的組織擔任要職。到了一九七〇年代,金日成大權獨攬,準備金正日的接班,大舉肅清異己,朴烈又被北韓視為「間諜」,慘被處決,終結了複雜又多變的一生。
說來大多數民族運動抗爭者,都以立場鮮明堅定著稱,朴烈卻是個離奇的反例。終其一生,立場不斷改變,可能有人認為他純粹是機會主義者,但更可能的是,他根本沒有什麼選擇,只是一直被時代洪流主宰整個人生。今天那些依然有南北韓統一夢的老人,亦何嘗不是?
二十世紀的亞洲無政府主義
無政府主義在今日而言,自然是過於偏鋒的主張,但在二十世紀初的亞洲,卻是相對普遍的思想,日本尤其是先行地。中國思想家劉師培、章太炎等人,都是清末民初主張無政府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們接觸到無政府主義的機緣,都是源於反清失敗、流亡日本之後,例如劉師培一九〇七年在東京創辦《天義報》,是中國最早的無政府主義運動推手之一。朴烈的情人金子文子,亦是來自日本的無政府主義作家;一九二六年,台灣最早的無政府主義組織「台灣黑色青年聯盟」,也是由持同樣立場、位於東京的黑色青年聯盟指導下成立。
不少東亞知識分子初次接觸西方思想後,曾不約而同提倡無政府主義,但只要接觸到現實政治,大都會改變立場。無政府主義雖然是相對左翼的主張,但無政府主義者過渡到左翼、右翼,都大不乏人。除了朴烈,中華民國開國元老之一的吳稚暉,早年於倫敦、巴黎等地生活,於一九〇七年發行報刊《新世紀》,鼓吹無政府主義;然而他深愛中華文化,擔心共產主義將徹底破壞之,於是投身國民黨,進行積極反共的工作,逐漸變成「大右派」。
關東大地震後的「暗黑兵法」
電影花了不少篇幅聚焦朴烈被捕、被審的經過,其中日本處理關東大地震時,對朝鮮人的不公和暴力,是著墨至深之處。朴烈作為無政府主義組織「不逞社」成員,曾計劃暗殺裕仁皇太子,本不足為奇,不過,電影傾向將暗殺罪名視為日本政府對朴烈的「莫須有」之罪。這樣的劇情,令人想到爭議電影《十年》,而從這角度閱讀關東大地震這場天災,也令人若有所思。
一九二三年九月發生的關東大地震,在日本造成逾十萬人死亡,然而天災過後的人禍,才是爭議所在。地震發生後,日本謠言四起,並傳出朝鮮人趁亂殺人放火、在水中下毒以反日。時任內務大臣水野錬太郎主張發布戒嚴令,並被迅速通過。在政府和警方協助下,關東平民組織了自衛隊,由於群眾陷入恐慌,把朝鮮人趁亂暴動的消息信以為真,自衛隊連同警察、甚至軍人四出巡查,不斷有組織地殺傷朝鮮人,以致有電影中「將朝鮮人見一個殺一個」的劇情。
根據電影說法,關東大地震後傳出朝鮮人趁亂暴動的消息,是日本政府刻意為之的「暗黑兵法」。日本政府借助群眾的排外情緒,引發針對朝鮮人、甚至中國工人的排外暴亂,實際上是藉此機會,清洗朝鮮的反政府分子:包括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和獨立運動者,朴烈就是其中之一,從而得以繼續實行日本政府的擴張計劃。此外,把焦點轉向外人,煽動民族主義,也可以掩蓋日本政府預警不足、賑災無能、也未能有效控制群眾的責任。
不過這樣的政策哪怕奏效於一時,長遠而言,卻是災難性的。日本政府吞併朝鮮的計劃,本來就有不少爭論,明治維新元老伊藤博文等人並不主張即時吞併,原因是顧慮國際反應,和擔心不容易完全消化朝鮮,不過在他被安重根暗殺後,即時吞併的主張成為主流,然而也正如他顧慮的那樣,朝鮮從未被真正消化。一九一九年,朝鮮爆發「三一運動」,超過百萬朝鮮人上街爭取獨立,雖然運動以失敗告終,但徹底改變了日本對朝鮮的管治手法,由向來對殖民地慣用的武力管治,改為以文治為主,執行懷柔政策。關東大地震後改行「暗黑兵法」,其實是又一次逆轉,令日本消化朝鮮的部署落空。
二次大戰期間,日本將殖民地民族同化的「皇民化運動」,只是對琉球進行得最徹底,其次到台灣,在朝鮮則成效微乎其微,結果亦造就了三地今天截然不同的文化面貌。三一運動的失敗,令本來正在朝鮮就學的朴烈退學,並於同年前往日本,然後,就是電影講述的劇情。電影在南韓的受矚目,是否反映今天兩韓人民如何看待朴烈?只是期望看到有國人勇於反抗日本的景象?還是對他的悲劇一生感同身受?
難忘的身影
栗原一男(金子文子生前的同志,並委託編輯出版這本書)
忘不了西元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在栃木線宇都宮監獄栃木分所陰冷的牢房窗邊,發現了金子文子已冰冷僵硬的身體。原來文子在前一天的二十六日深夜,二十三歲的盛夏,與世永別了。
來到三十一日的深夜,在文子的母親、布施(辰治)律師與馬島(僴)醫師的見證下,我們一行十多人去到位於栃木町偏僻處的合戰墓地,準備挖取被暫時埋葬的文子屍體。
正值三時──月亮皎潔的凌晨時分──夜露密布合戰墓地的雜草上,映出蒼白的光芒,另一側的稻田無限的寂靜,葉尖閃耀著光,這死亡的墓地裡,僅有我們一行人的腳步聲,在異樣緊張與亢奮的驅使下,逐漸前進深入墓地。
然後──在那個不久前才獻上幾朵翠菊的墓所,從地下四尺的濕地裡挖出業已受潮而膨脹、濕軟且腐爛的文子屍體,那鼓脹的寬額、豐厚突出的嘴唇、膨繃到毫無皺紋的手指、臉皮已剝落的腐爛身體⋯⋯若不是那異於常人的額頭與剪短的頭髮特徵,恐怕任誰也認不出是文子,才兩日不見的可憐文子──與老舊棉布、木屑一同埋入棺木裡的文子。之後,那散發著腐爛屍體特有的臭味且滴流著液體的棺木被放上貨車,如願地運送至距離八公里遠的火葬場,在相隔一天後的黎明,東方天際露出朦朧初曉的五時。
就這樣來到西元一九三一年——也就是文子自縊後五週年的那個七月到了。也就是今年的七月,文子被逮捕送進市之谷監獄四年期間所寫的手記,文子記述生涯的手記終於集結成書,出版問世。文子將此書(稿)從監獄寄給我時,附加提到,「以此手記向天地神明起誓(如果可以如此發誓的話⋯⋯),這是我自己毫不虛假的真實生活告白,就某個層面來說,完全暴露的同時也是一種抹殺。這是我那受詛咒的身世的最後紀錄,也是為了告別這個人世的逸品。毫無私有財產的我,僅能以此作為我唯一的禮物寄送給你。」
五年後,終究得以將此書獻給這個人世,是文子生前在獄中四年期間的宿願,對我自己來說,也是終生難忘的事件之一。
隨著文子遠離,其身影逐漸淡去,然而活著的文子--誕生於這個人世,上吊自殺結束二十三歲青春歲月的文子──留下率性之謎而逝的文子──社會輿論肯定無法忘卻。
《是什麼促使我這樣做?》真實道出文子為何變成如此,又為何必須如此去做?手記裡,她自己提出這個疑問,並且娓娓細答。而且,毫不掩飾、大膽、率直地將自己的一切坦露在自白下。
生前,她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多話,愛笑,只不過一提及諸如朝鮮時的事,必然淚潸潸,最後放聲大哭。即使朴烈在旁皺眉制止,仍不得其果,她堅持說完那段慘澹且不幸的生活。那個性情中人的文子啊──。
一旦投入某個工作,必然廢寢忘食,對人生其實毫無期待,甚至是絕望,那個絕望到底發出苦笑的文子──她的生活、心性的堅毅、拚命三郎的性格卻又異常憂鬱感性,那個赤裸呈現自我的文子⋯⋯我可描述的實在是太多了。不過,在這本手記,我想文子已經透過她的筆充分表達出來。
我也別賣弄自己拙劣的文字了,這本必然令人流淚的手記,就此獻給全日本有心之人士。
一九三一年七月 文子死後五週年
自序
手記的一開始
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上午十一點五十八分。突然,帝都東京所在的關東地區,從地心竄出劇烈搖晃。接著棟棟樓房發出碎裂聲響,進而歪斜、倒塌,人們活生生被埋入崩壞的房屋下,好不容易逃脫的人則如狂犬失神尖聲呼喊奔跑,文明的樂園瞬間化為悲慘地獄的世間。
隨著不絕的餘震、強震,如火山爆發的積雨雲朝向天際旋轉攀升。之後,四處冒起大火,黑煙淹沒了帝都。
人們激動、不安,進而是盲目無知的流言與騷動四起。
約是不久之後,在帝都警備的命令下,我們被帶到警察局。
到底為了什麼?我卻毫無論及的自由,只是被告知,即將被傳喚到東京地方裁判所的預審法庭接受調查。
在看守人員的引導下,我進入預審法庭的大門,一位法官與書記正等候著。一見到我,法庭職員開始整理被告席。等待期間,我必須手拿原本戴在頭上的覆面斗笠,靜默站在入口處。而法官始終冷靜看著一切。
等到我入列被告席,法官先是沉默地注視著我,彷彿欲把我觀察個徹底,終於開口說話。
「妳是金子文子吧。」
我回答是的,他的態度意外溫柔。
「我是負責妳案件的預審法官立松。」他自我介紹。
「還請高抬貴手。」我也微笑回應。
形式上的預審訊問也自此開始,然而,即使只是形式,法官仍得從問答中掌握調查的重要關鍵。所以,在此我也想記錄下當時的對話,這樣才得以更清楚明白關於我的手記之來龍去脈。
由法官的問話開始。
「首先,妳的原籍是?」
「山梨縣東山梨郡諏訪村。」
「若搭列車,在哪裡下車呢?」
「鹽山是最近的車站。」
「喔,鹽山啊?」法官略沉思,「那麼,不是大藤村啊,其實我非常熟悉大藤村,我認識的獵人住在那裡,每到冬天我都會去那裡……」
我並不知道那個大藤村。
「您這麼一說,我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事實上,我的原籍地雖是諏訪村,可是截至目前為止,我只在那裡待了兩年而已。」
「原來,妳不是出生在這個原籍地啊。」
「是的,我的出生地,根據父母親的說法,應該是橫濱。」
「原來如此,那麼,妳的父母親叫什麼名字?又住在哪裡呢?」
我想,這些事從警察的調查報告即能清楚明白,法官又何必再問一次,不免苦笑起來,但我依然誠實且坦率地回答:「也許情況有些混亂,戶籍上父親是金子富太郎,母親是吉,不過事實上,那是我母親的父母親,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母。」
法官露出驚訝的神情,接著又問起我親生父母的事。
我答道,「父親是佐伯文一,現在應該住在靜岡縣的濱松吧。母親是金子菊,我不清楚她現在的詳細狀況,想必就住在家鄉的娘家附近吧。在戶籍上,我與他們的關係,母親相當於姐姐,父親是妹夫。」
「等等!」法官打斷我的話,「我聽來有些奇怪啊,我明白妳母親為何是妳的姐姐,但妳的父親與母親的姓氏不同,又住在不同地方,原以為是已毫無瓜葛的兩個人啊……」
「是的。」我鬱鬱地回答,「父親與母親早就分開了。不過,母親的妹妹,也就是我的阿姨又與父親一起,現在也仍生活在一起。」
「原來是這樣啊,想必都有其苦衷啊。那麼,妳的父母親又是何時分開的?」
「已經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父親離開時,我好像是七歲吧。」
「然後呢?當時妳又怎麼了呢?」
「我被留在母親身邊。」
「所以,是母親一個人把妳扶養長大的啊!」
「並不是那樣的。父親離開我之後,不久母親也離開了。自此,父親或母親幾乎都未曾扶養照顧我啊。」
回答此話之際,感覺直至目前的所有經歷、經驗,全都展開滿溢於我的胸口。我的眼睛不禁還噙著些許的淚水。法官不知是瞧見了還是沒有,彷彿帶了幾分同情地對我說:「想必妳吃了許多苦,那麼,關於這個部分,日後再慢慢聽妳說吧。」接著他將原本放在書記桌上的文件挪到自己面前,準備開始進入案件的審問。
不過,我先前也提到,其實我根本沒有理由提筆記述下任何事,也無此必要。
然而,之後法官命令我,寫下關於我、關於我過去的經歷。聽說在法律上,有條文規定不得僅偵訊被告不利之事項,也必須詳細偵訊有利之事項,也許法官為了遵從這項不太被沿用的條文,認為我之所以犯下如此違背常理之行為,促使我如此做的理由必然與我的境遇有關。當然,或許也並非如此,只是基於他猶如記者的天生好奇心,才命令我做這事。無論怎樣都好,我就是遵從命令,寫下我的出身經歷。而這即是我的手記之由來。
這份手記,究竟能給法官帶來何樣的參考,我不得而知。不過,在已做出判決的今日,想必對法官來說,它已毫無用處了。因此,我拜託法官,歸還這份手記。我要將它送給我的同志,一則是得以更深入了解我,一則是如果它對於同志有所用處,希望也得以出版成書。
就我個人來說,我希望讓更多世間為人父母者讀到。也不僅是那些父母,希望那些期許社會良善進步的教育家、政治家、社會思想家,以及所有人都能讀到。
金子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