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記得兩年前在歷史博物館講過一個題目,就叫做「藝術的終極關懷」。從中國彩陶文化講到蒙德里安,當時還滿激動的,最後我的結論裡有兩句話:
「真正的宗教就是生命的宗教。
真正的藝術就是生命的藝術。」
大家聽了都鼓掌說好。
今日又為《史作檉講藝:藝術的終極關懷》這本書寫序,我想,我應該從前面講的那兩句話接續講下去。如:
藝術既然是生命的藝術,那麼於此我們當然先要瞭解,到底「生命」是什麼?我想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
我們一定要把「生命本身」與「生命的呈現方式」,加以清楚地分別。
在一般的情形下,我們習稱之「生命」,多半指的是一種「生命」的呈現方式,而不是生命本身。
生命的呈現方式可以有千百種,而「生命本身」,往往其所真指,只在它「本身」的存在,而不是任一種因生命而有之「方式」。
生命之呈現方式,小至一行一動,大至高邁神聖而無法形容之屬人之極高精神,或心靈之成就等等。
但只要是一種「方式」,就很難說那就是「生命」本身。假如我們一定要藉一種方式來說明「生命」本身,它毋寧是一種非形式之形式。好罷,說得具體些吧! 「生命」或「生命本身」,它只是一種「力量」或一種「原生性之力量」,反而是一切「形式」都必以此「力量」的存在,形式性地延生而出,卻很難說任何一種生 命之呈現方式,就是其程度再高(如宗教),也未必可能以生命本身而等同視之。不得已,於此如果我們一定要以一種生命呈現之方式,來象徵那隱藏在一切方式背 後之生命(力)之存在本身,恐怕就只有紀元前400年頃,我國第一哲學家老子所主張之「嬰兒」,方可近而似之。因為:
所謂嬰兒,具體言之,是未孩之嬰兒,即未接近或接受任何人文規範所薰陶之嬰兒,亦即更近自然之嬰兒。總之,他就是「生命本身」與「生命之呈現方式」之間一種象徵的代表。你說這和藝術或藝術之終極關懷,又有什麼關係呢?
所謂藝術就是屬人的藝術,或即「人」的藝術,更具體言,即「生命」的藝術。或又如前所言,生命的存在可有兩個面向,一個是生命本身,一個是因人而有之生命之呈現方式。但談到這些與藝術相關的事物,有兩個重要的關鍵點我們一定要弄清楚:
一、所謂生命就是「自然」,或「生命本身」就是自然之生命。除此之外,就是人以生命或自然之生命所呈現之方式,即人為、人文、形式,或生命本身之自然之形式的延伸。
二、最近自然之生命就是嬰兒。但嬰兒是會成長的,所以,所謂生命或自然生命呈現之方式,就是自然或最近自然之嬰兒。其成長後所必形成之千萬種歷程性之方式,即人文、形式,或即我們所習以為常之「文明」、社會、規範或教條等。
果如上所言,真藝術就是生命的藝術,或真正屬人之「生命」,又必與自然不可分之物。你不但來自於自然,終其一生,自然更必然於隱顯間,和你可以說是同生 共死之物,甚至你的死亡和它也脫不了關係。好了,於此情形下,一如前所言,於人之一生中,真正果能以象徵與自然最近而不可分者就是嬰兒(嬰兒是老子所言, 以杜布菲來說,即兒童,尤其是兒童那任意而自由的繪畫精神),那麼就此我們就可以肯定地說,所謂藝術或藝術之終極關懷,註定了要存在於自然與嬰兒之兩大極 限之間了。這話的意思也就是說:
嬰兒出生了。他以自然而視,以自然而聽,以自然而觸,以自然而做一切。又餵食而長大了,他會自然地找 到了以自然的方式而呈現的對象。然後他會喜樂,他會悲哀,他會痛苦也會想像,也會設想,等等,學會了以自身的方式去製造,各種思考或幻想之對象、結果、故 事,甚至是文明的全部。
只是有一天他終會警醒過來,自他出生以來的一切經歷中,他「自己」到底是什麼?不尋根,行嗎?若尋根,又要何 處去尋?他唯一可向自己諮詢者,仍無非是他自己的經歷而已。只是這一次經過「警醒」而尋找的他自己的經歷,和他出生之嬰兒後所曾經歷過的一切,果然已有所 不同,因為這已不是他自身外面的事或經歷,而是完全已屬於他自身內在之反響與呼應。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把他叫做「inner experience」,無他,其就是藝術真正開始或再開始的地方!
我之所以會這樣講,是因為:
人類文明數千年來,尤其自文字發明以後,什麼形式沒有?什麼理論沒有?什麼宗派沒有?什麼形式之藝術沒有?……
如果說,你自然嬰兒的生命成長,於此文明之大實驗場中,選擇了其中之一,做為你今後生命成長之依憑,實際上那等於說,你那真正自然的生命業已終止了,嬰兒也不見了,甚至從此也不再有任何藝術之終極關懷。
反之,如果此一自然之嬰兒,於其成長、尋求、經驗、考驗、世事,甚或是冒險的過程中,並未依靠過程中之任一,以過其單行道之生活,而是依舊依其「自 然」,堅持到底,未曾中輟,更未曾停止,而一直貫徹以至於終極的地步,他就會發現,原來一切自然之嬰兒形式性展現而出之「文明」,於其終極,只不過反證那 原本自然嬰兒的存在罷了。否則我們就會在無頭無尾之文明中,失去真正存在之自然如嬰兒般之屬人的實質存在,而淪形式性文明之奴隸。
但這次通過文明終極之還原過程(或反證過程),所再次出現之對自然或嬰兒之認識,和原本以「自然」之方式而進行之文明,或使文明之創生,究竟有所不同。
因為第一種自然本身,或自然之自然,它包括萬有而存在,並非為人所知曉,甚至它永遠都不是屬人探討之客觀對象。然後人以他如嬰兒般出生而成長,最後以因 人而有之文明之極而反證之「人」「嬰兒」或「自然」,方為不再受文明所牽制之屬人本身所認知之真嬰兒與自然之最大可能。
如是,人在文明中,已成為自然世界中之真如嬰兒般之自由而任意之創造者。原本文明與藝術便自此真始之自然而有,如今人又以文明之方式加以重認而再生,或即文明中藝術之終極關懷中之最大再生再創之真始。
尼采說:
「唯藝術為人類之救贖。」
其真義在此。
如果說,藝術的終極關懷在「人」,在真正屬人自然「生命」的存在。在中國,其具體的表達即我國紀元前兩千多年前,老子所主張之「嬰兒」。其影響及於全世界,尤其在中國,直至王陽明詩中所言,更為此做了完整之註腳。他說:
「四十九年非,童心「獨」猶在。」(歸懷)
同樣,在西方十七世紀哲學家斯賓諾沙(Baruch de Spinoza,1632年~1677年2月21日),所說之上帝即自然,其實這與老子所言:
自然即嬰兒之未孩,其間並沒有什麼不同。換言之,如以現代的方式而言:
今日真正自然之「嬰兒」,和「上帝」幾乎可說是同質語。
最後,我仍想把蒙德里安放進來,以結束此文。他說:
如果在藝術中把真正的pure plastic form實現出來,那就是把哲學與宗教代換掉了。為什麼?
因為:
真藝術必從自然而始,但那真始,我們並無所真知或確認,然後是屬人本身之不休止之文明之創造過程,最後,或是一種天啟,形式性文明之終極,必形成一種自然或嬰兒存在之反證。至此,人將不死,而成為再建「兒童」性文明之再創者。
真藝術再現。
藝術之終極關懷才得以有所實質的完成。
史作檉於新竹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