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請沿虛線剪下
范宜如/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
初看上去,懷舊是對某一個地方的懷想,但是實際上是對一個不同的時代的懷想──我們的童年時代,我們夢幻中更為緩慢的節奏。從更廣泛的意義上看,懷舊是對於現代的時間概念,歷史和進步的時間概念的叛逆,懷舊意欲抹掉歷史,把歷史變成私人的或者集體的神話,像訪問空間那樣訪問時間,拒絕屈服於折磨著人類境遇的時間之不可逆轉性。───博伊姆《懷舊的未來》(The Future of Nostalgia)
初看《後少女時代》的書名,或許會以為是承繼著近年來「少女學」的寫作觀點,九○後世代對應時代的一種抵抗的姿態。然而,這本散文的質地,卻是一種悖反;莊嚴處有浪漫,狂笑處見哲思,不難升級的憊懶,不夠徹底的迷茫,在可循與可馴之處活出自己的面貌,「太靠北的殘酷」。真的很散文。
我總感覺新世代的散文有了新的血型,很難歸納他們的型態。他們以促狹、幽默直擊自我的生活現場,好像不夠嚴肅看待世界的一切,其實,是更具反思性地看待自身的存在與意義,這是他們的時代感覺。我以為,必須是具備能量的書寫者才能吞吐並咀嚼自身的疵、廢。他們寫作的題材比「宇宙之大,蒼蠅之微」更多元,瑣碎之日常,微言有大義。一如庭妤的文字,直擊瑣事,書寫自己的荒謬,重現生命經驗的種種刮痕。
怎樣才是散文呢?許下對過往事物延遲的律令,一種抒情的遮蔽。頗認同法蘭岑在〈黑暗時代的那篇散文〉所說:「散文是能真誠檢視自己,不斷激盪想法的形式工具。」用庭妤自己的話來就是:「固定於某個時間落點的參與者」,「從裡頭篩出一點珍貴之物」。
這本散文是容易被「小」看的,三輯的文字或長或短,似是長歌短歌行,以「演藝」手法突顯這些平淡光陰的悲喜劇。輯一「我的少女時代」書寫小不幸,像充滿磨難的水壺,像忘在旅館房間被被窩的一條睡褲,申辦身分證這般的小事。生活就是田野,自身成了書寫的田野,於是,家人之間的互動,以物為中心開展的生活世界,城市的空間地理就像一幅衛星雲圖在你面前開展。有時,庭妤像一個觀察者,置身其外,像狡獪的球評,評點之餘,不忘酸一下自己(的舍妹);有時她身處其間,經歷各種底線的催迫,像是個古怪的容器,容許有裂痕存在。瑣事中有老氣橫秋的人生指涉,滑稽的笑鬧中回看自己成長的稜角;幽默是一種妥協,也是一種調整自我與他者的生存技術。
輯二「偽少女的戀物誌」的氛圍看來幽默明朗,那個有點花癡絕對可愛的合作社阿姨,一人分飾兩角的公車司機W,「社畜公車」上的中年阿姨,這些表面上與你無關的人物組合成生活的版圖。對應到輯一〈我的房間有蟑螂〉的節奏感,外人讀來以為過於誇張的尖叫,但絕對真誠,我們從文章的慌亂敘事中找到了似曾相識的慰藉。又如〈車之道〉,當你以為她是透過開車在寫人際關係,她立即給你了「硬派駕駛」、「陰性駕駛書寫」的詮釋,這哪是在學開車呢?簡直是人性的車道,一路紅燈,你非得暫停思考不可。
以第一人稱視角為特質的散文,不免要袒露自身的「天賦」,包括缺憾與失落。最激烈的應該是〈我的國小獎狀〉這一篇,像是鋒利的剪刀,擲向脆弱的人我關係,差一點要寫成家庭倫理悲喜劇了,她又回身接受現實世界的照護體系。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像學開車、像取得驚喜包,聆聽年節交詰的聲音,旁觀團圓飯的儀式,理解總有缺失(但也沒什麼不好)的家庭系統。但她書寫的又不只是這些,她觀照時間與記憶,總是看見尋常事物背後的規訓與權力,譬如「國民教育是一樁陰險的生意」,「引發令人望塵莫及的哲學思考永遠來自邪惡」,「暴力以假裝健康的方式,包裝在名利的競速中」等等。這些話語,從散文的書寫線條來看,原本是成長的彆扭;往暗的深處看去,卻照見了惡的流動性與親緣人情的結構,讓人不得不反思,活著,到底怎麼一回事?
她的「長」散文是有呼吸的,譬如輯三「老少年大人」〈君代與忠雄〉這一篇。如何凝視老年的細節?如何看待暮年的親人,如何直視那些不忍的部分?「像訊號不良的廉價收音機」,「一旁流著融雪的流水,太陽下光澤閃亮,清涼透心……所有順遂、不順遂的生命片段,全被密實地縫合一塊」,老年生活的煩亂與曲折,像物件的接縫總有凹凸的稜角,當日常的齒輪卡住了,子輩們可能無關痛癢地活著?正因她並不以雞湯式的文字自我詮解,洞悉人間情感的時效性,讀來反而有一種真實的快意。
文字作為檢視一個寫作者的技藝,《我們賴以生存的譬喻》一書曾提過,你所使用的譬喻正意味著你的思索型態,從她使用的意象「壓得不夠緊實的米飯,從豆皮壽司的皮裡,一點一點掉落」,「小小的不幸像快速生長的蕨類」,睡褲如「怒氣幽微的鬼魂」即可見出她的文化想像。調度意象之外,她也理解文字的曖昧與多義,譬如「你有過幸福嗎」(你要過幸福路嗎)所創造的趣味,「(時間)如一頭死去的幼鹿,陽光在初生的犄角上分割出明暗」的魔幻抒情,或許這就是有點甜有些好玩的「後少女時代」的後台風景吧。
生命史走到了微微壓抑的〈C的居所〉,再以〈你有裸體看過海嗎?〉當成本書的終章,除了映襯文中一再出現的「被妹妹睡眠的才華逼到走投無路」,倒是在「時間的關節」之外,讓這本散文的幽默、自嘲、質疑、思辨與抒情,定格在沉靜寬闊的語境。那些輕輕遮蓋的小事隨著透明的船,朝向遠方的海洋。
我對於她所提到的空間與記憶特別有感受,無論是「拖著歲月的尾巴」苦撐的漫畫店,父系家族頹圮的三合院,沉默的老屋,或是C的租處「彷彿按錯鍵無止盡複製貼上的陰沉樓梯」,「房子頂樓發光的空地」,以及君代與忠雄堆滿八十年物件的房屋,都像極了記憶中的電影場景。庭妤說:「空間是線索,物品是密語」,如此平淡,靜如塵埃,不誤讀自己的委屈與困頓,讓一切折返原點的無礙。或許人與街貓一樣,都在尋求「安於此地」的生活方式吧。
幾年前的現代散文課堂上,我邀請學生每週寫札記,或創作或閱讀,一種自由的形式。一翻開庭妤的文字,那種自然真誠,那種不狡猾的幽默總讓我駐留。那個時節,並沒有看見她創作的企圖心,直到她陸續得獎,直到她認真面對自己的書寫,然後,就來到這本書了。
我想到那個酷熱的夏天,她不遠千里道阻且長地來到師大,只為了跟我喝一杯咖啡,隨即就在三十四度的高溫下趕回新莊,卞急的少女,浪漫的阿桑,究竟誰是誰的分身。
時間流逝,書已完成,我欣賞她敏銳的洞察力與感受力,她不只是耽溺於自身的文青,她總有話要說,而文字也能安頓她敏銳而微帶彆扭的情性。她在這部散文中寫著:「特別喜歡票券與票券接縫的虛線,那是異常脆弱又緊密的切割」,散文也是她的「虛線」吧,沿著虛線剪下,將脆弱的自我交付給文字,那是對文字的信任。
第一本書,多不容易啊。
庭妤才要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