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尋回讀小說的真正樂趣/張大春
導因於一宗中世紀修道院謀殺案,這位比福爾摩斯早出生數百年、卻晚創造出來的偵探英雄,掀起了歐美文學排行榜的持續熱潮。
《玫瑰的名字》沒有《好萊塢妻妾》那樣的美女、金錢和醜聞,而能置身於暢銷書之列,是一個意外,卻也實至名歸。
為了追求「被禁制的知識」而遭殺身之禍的僧侶,並不是第一個面對「真理/信仰」難以兩全僵局的人,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負責調查發生在神秘修道院之詭異謀殺案的方濟各會修士威廉就曾經這麼說:「或許愛人之人身負的任務是教人嘲笑真理,嘲笑真理,因為唯一的真理是讓我們學會擺脫盲目追求真理的熱情。」
這種懷疑的老調並非安伯托.艾可(Umber Eco)設置在《玫瑰的名字》裡唯一的「主題」。因為這位符號語言學大師的敘述策略使本書的意旨形成了一部遠比書中隱藏「禁制知識」的迷宮圖書館更為複雜的網路,它們相互辯證、顛覆、纏崇。於是當威廉為我們「偵破」了一連串的謀殺案之後(「一連串」顯然不免是由於威廉的介入),世故的讀者也會因「元兇」的哲學信念而輕微感動或強烈震撼。然而,富於深邃智慧的論述課題,並不會讓比較天真的讀者感覺索然乏味或枯燥晦澀──即使讀者對中世紀歐洲政教紛爭、神學議論或文化儀式無了解之誠意,他仍然可以從《玫瑰的名字》中獲取許多「追隨福爾摩斯推探線索」的偵伺奇趣。另一方面,沉浸於寫實規範的批評家或讀者在讚歎作者細膩、準確、詳實的描述和考證功夫時也必須留心:安伯托.艾可愈是逞弄其寫實性修辭,往往就是他對「真實」最加疑竇和嘲誚的表現(如:對圖書館設計裝潢以及聖物陳列之描繪)。
於是,我們才可以根本懷疑作者在序言裡對於「梅爾克手稿」的發現和傳抄、迻譯過程完全出於虛構,從而認識到《玫瑰的名字》非但不是一部古老軼事的考訂材料,它甚至也不是「一個故事」、「一本小說」,它只是利用讀者對「推理情節」、「歷史常識」、「英雄傳奇」、「宗教啟示」等文本的種種成見所架設出來的相互質疑的符號。我們運用這些成見來閱讀,之後便摧毀了這些成見。
一個閱讀本書的理想方式是:隨便翻到任何一頁,讀下去,直到睏倦為止。經歷過幾次這樣的前戲之後,如果它還不能引起你對偵探、歷史、哲理或高度嘲諷藝術的任何興趣的話,就請你去看電視節目《百戰百勝》吧──那是一個最適合無腦力人士產生自我優越感的電視節目。
──錄自七十八年七月十七日《中國時報》開卷版
新版作者序
艾可給讀者的話/安伯托.艾可
要說這是修訂版,或許過於誇大,因為我對原版做的一些修正並未影響敘事結構或語言風格。這個新版本我只著手刪除了數行之內重複出現、讓人覺得礙眼的某些名詞,替換成同義詞,有些地方(極少數)我則減輕了句法結構的負擔。
我更正了少許錯誤(非常少,此言不假,我還特別比對了中世紀參考文本),那讓我三十年來一直感到羞愧不已。例如,我之前在一個中世紀植物標本集中找到苦萵苣(cicerbita,菊苣的一種),卻在書中誤植為葫蘆(cucurbita),把菜變成了瓜。而中世紀對於瓜類並不熟悉,因為那是之後才從美洲傳入歐洲的。
最明顯的修訂應該是引用拉丁文部分。拉丁文原本是為了強化事件發生所在的修道院氛圍,同時做為某些中世紀思維演繹可信、真實無誤的文本佐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讓我的讀者接受某種悔罪懲戒的洗禮。可是當時我的美國版編輯海倫.伍夫(Helen Wolff)提醒我說,歐洲讀者即使在學校沒讀過拉丁文,但他們在古蹟或教堂立面看過的拉丁文都銘刻在心,而且肯定聽過不少哲學、法律或宗教的拉丁引文,所以在看到類似(隨便舉例)閣下(dominus)或辨識(legitur)等詞句時不會受到驚嚇。但如果是美國讀者,就會有比較大的困難,正如同我們打開一本小說,發現裡面引用了大量匈牙利文一樣。
於是我跟英文譯者比爾.維佛(Bill Weaver)便著手刪減拉丁文,更動幅度並不大,有時候是僅留下開頭的拉丁文,後面的句子改為英文,或是保留原本的引文,但把比較重要的部分意譯出來,也就是說,把我原先打算用拉丁文說的現成用語中比較重要的表述,改以義大利文重述一次做為加強。
我重讀英文版後,發現那些修剪絲毫不影響文本風格,而且還讓某些橋段免去過於艱澀之擾。因此我決定也對這個義大利文版進行修剪。像我眼前就有一個例子,在圖書館那場針鋒相對的談話中,佐治說:「人子或可笑,但無從得知他是否笑過」(“Forte potuit sed non legitur eo usus fuisse”)。我不能刪除那位嚴肅的可敬老者所說的這句拉丁文,但隨後描述聖羅倫佐火刑架上語帶嘲弄請行刑人幫他翻面時(他引述道:「吃吧,已經熟了」“manduca, iam coctum est”),為了讓這句譏諷之語易於理解,我便直接以義大利文陳述了完整故事。如此一來,我將原先的九行縮減為四行,對話節奏也更為輕快。
有時候作家跟牙醫一樣,病人若覺得口腔內有結石,只需要用牙鑽簡單處理一下就能讓病人感覺清爽。只需刪掉一句話,就能讓整個段落輕盈翱翔。
說完了。如果有人想舉辦比賽邀請讀者羅列出所有我修訂過的地方,恐怕不會有任何贏家,因為我修改的常常是連接詞,甚至純粹為了好聽追加一個d,難以察覺。這些細節或許根本不值一提,但既然這個版本稱為「修訂版」,為因應圖書目錄精準要求,我有責任說明。如上。
譯者序
三十年後……故事未完/倪安宇
對很多作家而言,自己的作品永遠是未完成的工地,不時得回頭敲敲打打。義大利出版史上最著名的例子是《瘋狂的奧蘭多》(Orlando Fuorioso),一五一六年出版,一五二一年再版時語言風格丕變,但作者阿里奧斯托並未因此而滿足,一五三二年第三版不僅再度調整語言,結構大幅更動,內容還增加了許多十六世紀史實事件。有人將此舉歸因為精神官能症。
因此二○一二年義大利出版界藉艾可八十大壽之名,推出《玫瑰的名字》修訂版時引發不少臆測。
這位享譽國際的符號學家四十八歲才完成的第一部小說《玫瑰的名字》於一九八○年初版,隔年贏得義大利最重要的文學獎PremioStrega;一九八六年搬上大銀幕,由○○七代表演員史恩康納萊主演;在義大利文學類暢銷書排行榜盤踞長達七年,於四十八個國家出版,全球銷售約三千萬冊,法國《世界報》選為二十世紀最具代表性的百大書籍之一。
這樣一本書相隔三十多年推出修訂版,「為討好年輕讀者,大幅刪除篇幅、簡化語言,全面改寫」等各類坊間傳聞不斷,鮮少以小說家身分發言的艾可特地在〈新版注〉中以清除牙結石之喻說明原委(自然與精神官能症無關)。然而流言蜚語未曾停歇,關於修訂版中為何刪去威廉金色濃眉和耳後幾綹黃髮的樣貌描述,有人言之鑿鑿認定艾可是為了讓威廉更符合史恩康納萊的樣貌所致;亦有文評斬釘截鐵說修訂版刪減諸多引文,是因為拼貼的後現代文學風格已經過時……。不知艾可會不會嘆口氣,翻開他自己寫的〈八卦是很嚴肅的〉一文,看著「神話極可能源起於八卦」這句話自我安慰:既已成為八卦對象,想必離神的地位不遠矣。
不過艾可本來就很容易成為議論焦點。當年他在《玫瑰的名字》出版前夕接受訪問,談到寫作動機時回答說:「就像沒辦法憋尿一樣,我實在憋不住就寫出來了」,讓文學界譁然。這位精於文本分析、著有《讀者的角色》的學者要說的是,他想把掛念已久的故事寫出來,只是採取了他面對媒體的一貫溝通模式:嘲諷,冷眼旁觀,努力讓文本自行表述,讓讀者自行詮釋,拉開作者與作品之間的距離。可是讀者或文評疑問隨暢銷熱潮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一九八二年艾可寫了一篇回應,後收錄在《玫瑰的名字》平裝版書末。他解釋了書名由來,闡述寫作過程是怎麼回事,蜻蜓點水帶過最初的靈感,說明他採用的策略和佈局,談讀者扮演的角色……。明明該是作者感性自述,卻寫成了跟《悠遊小說林》差不多的論文。艾可依舊堅守評論者的冷靜,不肯絲毫透露創作者的內心小世界。或許,威廉對阿德索這番話道出了艾可心聲:
「我從未質疑過符號的真相,阿德索,那是人在世界上賴以判別方向的唯一依據。我不理解的是符號間的關係。我……依循看似符合所有兇案特徵的默示錄模式,但其實那一切全屬偶然。……我相信有一個邪惡的縝密藍圖,其實根本沒有藍圖,或應該說就連兇手也被他自己最初勾勒的藍圖所害,之後引發了一連串的因、連帶因以及互相矛盾的各種因,它們自行發展,以至於之間的關係脫離了任何一個藍圖。這與我的睿智有何干?我只是鍥而不捨,追查秩序的假象罷了,但我早該知道宇宙中並無秩序可言。」
但不知看完《玫瑰的名字》之後,大家能否下定決心讓文本與讀者(自己)自行發展出專屬關係,脫離假設中存在的作者藍圖呢?
曾經在課堂上跟學生討論《玫瑰的名字》一書,諸多茫然眼神看著我,顯然對於書中過於豐富的細節描述和縝密布局、細如麻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以及不時出現的哲學論述力不從心。我說,不要急,就先當作偵探小說看吧,艾可本來就是用偵探辦案抽絲剝繭的方式寫雜文、評論文,也寫小說。有學生如釋重負,有學生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艾可說他為了建構小說中的世界,有一年多的時間沒寫半個字,忙著畫設計圖、分鏡圖,只因為「得知道兩個主角從一個地方邊聊邊走到另外一個地方要花多少時間,以此決定兩個人之間的對話時間多長」。我們若想在短短數小時之內一氣呵成看個痛快,自然只能揀選故事(la fabula)來看。若想看出作者巧思安排的情節(l’intreccio)箇中奧妙,成為艾可所說的典型讀者,就得有足夠的耐心細細咀嚼。至於三十年前就看過《玫瑰的名字》的讀者(如我)呢?為了修訂版再次面對媒體訪問的艾可說,有些書早年看不過爾爾,十年後看覺得精采絕倫,再過十年或許還會有不同體悟。那些看完修訂版仍覺得不過癮的讀者請稍安勿躁,因為阿德索在瓦礫中撿拾收集的斷簡殘篇,引發了數世紀後《傅科擺》的陰謀論,所以故事未完……還可以繼續沉迷下去。
每次有大小朋友得知我在翻譯艾可的書,表達哀戚之意外難免流露出「你自找的?」揶揄表情。因為翻譯艾可,不僅要看懂博學老先生的明喻暗喻,且得把所有人名地名書名歷史事件或他信手拈來的引文出處挖掘出來,折騰八小時得三百字很正常,半年是基本工作單位,期間六親不認,因運轉過度的大腦僅能辨識床鋪和電腦。然而「寫小說之美不在立即,在推遲。……其美,其快樂在於可以有六、七、八年的時間都沉浸在自己一點一滴建構起來、屬於你的世界裡」,翻譯何嘗不是如此,而那一方世界豐富瑰麗,縱使小有煎熬,歸根究柢倒也意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