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五年前,當筆者初授禪學,在第一堂課時,便和學生打趣的自編了一則公案:
「吳怡與諸生談禪於華岡大恩館七樓(即中國文化學院哲學研究所教室),適有某禪師路過,喝曰:『何方小子,敢在此說粗說細?』吳怡與諸生甘受棒喝,仍講學不輟。」
如果按照禪宗不立文字的教條,留下了公案,已是多餘;更何況還要解說公案。可是站在學術的立場,禪宗在中國的哲學上,實在是一棵難得的奇葩。它思路的玄妙,表達技巧的精鍊,都已臻於出神入化的境地。像這種偉大的成就,我們如果不加以闡揚,任它掩沒於斷簡殘編中,流失於青燈木魚下,豈不辜負了列祖列宗的心血。所以儘管筆者不是禪門中人,但為了宣揚中國文化的遺產,卻顧不了吃有識之士的棒喝。
來美之後,執教於法界佛教大學,又應幾位佛門朋友的要求,重授禪學公案一課。在為學生選擇參考書時,發現英文本的禪學公案,幾乎都是日本學者的翻譯和著作,他們所花的精力與工夫,雖然令人欽佩,但有時刻意的造作,卻未免走火而入了魔。譬如有一本題名為《單掌之音》(The Sound of One Hand)的公案書,作者在序言中強調該書初版時,曾引起日本禪學界極大的騷動,因為該書揭露了禪宗師徒之間問答的模式,無異於聯考洩了題,使得以後的禪師不知如何來考驗學生。言外之意,也就是該書的價值可以比美《碧巖錄》,和《無門關》。可是當筆者讀了幾則公案後,不禁大失所望,而且啼笑皆非。想不到日本禪學的公案,會演變到如此的地步!現在舉其中最重要的兩則來看:
1.公案:單掌之音
兩掌相拍有聲,而什麼是單掌之音?
回答:學生臉朝著禪師,擺正了姿勢,不發一言,只向前伸出一隻手。
(按:接著有一個討論,禪師問了十八個有關單掌之音的問題,學生大半都是照前面的姿勢,不發一聲。)
2.公案:無
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亦無?」
趙州曰:「無。」
回答:學生挺直的坐在禪師面前,用盡力量,大聲的喊:「無。」
(按:接著也有一個討論,禪師問了十二個有關無的問題,學生的回答大半都是大聲的喊「無」。)
這種回答的格式,就像模擬考試中作文的題解一樣。如果禪師面對五十位僧徒問上面的問題,可以想像得出這五十位僧徒,將不假思索的,以同樣整齊的步伐,伸出一隻手來,大聲喊「無」。真有點像納粹黨徒向希特勒的肖像致敬一樣。試想這樣的禪學操典,豈不是一場鬧劇,還有什麼心性可證?禪機可言?
我們正本清源來看,公案兩字本是指公府的案牘,禪宗借用來指前代祖師與僧徒之間具有禪機的問答和故事;而公案之設,乃是藉這些問答和故事,以啟發後學者,使他們能超脫文字語言,去直接印心,而不致走入歧途。誠如三教老人在《碧巖錄‧序》中所說:
「嘗謂祖教之書,謂之公案者,倡於唐而盛於宋,其來尚矣,二字乃世界法中吏牘語,其用有三:面壁功成,行腳事了,定槃之星難明,野狐之趣易墮,具眼為之勘辨,一呵一喝,要見實誵,如老吏據獄讞罪,底裡悉見,情疑不遺,一也。其次則嶺南初來,西江未吸,亡羊之歧易泣,指海之針必南,悲心為之接引,一棒一痕,要令證悟,如廷尉執法,平反出人於死,二也。又其次,則犯稼憂深,繫驢事重,學奕之志須專,染絲之色易悲,大善知識為之付囑,俾之心死蒲團,一動一參,如官府頒示條令,令人讀律知法,惡念才生,旋即寢滅,三也。」
基於這種認識,筆者不顧淺漏,而有本書之作。其目的乃是嘗試從自選的四十則代表性的公案中,去窺探禪師們傳心的旨趣。並就《無門關》一書,加以疏解,去發掘前賢們運用公案的態度。本來,公案是只能參,不能解的。筆者解得愈多,自然也錯得愈多。但讀者從本書中不難看出筆者自始至終在強調返觀自性,躬行實踐。所以讀者如果發現本書的錯解愈多,也就證明了讀者已在自家心田內下了真參實證的工夫,這也正是筆者撰寫本書的最大期望。
吳怡 謹識
脫稿於民國六十八年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