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宛如一部台灣電影發展史的縮時攝影
王君琦(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執行長)
海 報畫師陳子福的名字,聽聞過的人或許不多,但他畢生繪製的近五千幅電影海 報中,不少是教人琅琅上口的電影,伴隨著台灣電影文化的迭變翻新,成為了一代人共通的記憶。
陳子福出生於日治時期的台北西門町,二戰期間赴日,歷劫返台。他的創作生涯從獲大同電影公司老闆柯副女士賞識,聘請他畫下第一幅海 報伊始。由是,一名投身戰場的青春少年搖身一變,成了隱身於畫室一角,終日潛心描摹明星神韻、電影情境的畫師;許多知名的導演、製片家與他有頻繁的往來,這段孜孜不懈繪畫的日子長達五十餘年,占據了他大半生的歲月。
一九九○年代,距離陳子福封筆前不久,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前身──當時的國家電影資料館台語片小組成員,以蒐羅保存電影文物為目的,初次與陳子福接觸。雙方約定:每隔兩週一次,由專司修復典藏的專員前往其家中檢視、取回海 報,著手整理拼組,盡可能完善地保存每張海 報的原貌。
二○一八至二○一九年,陳子福慨然將其夫人收存多年的海 報原稿一一七二件捐予本中心(加上既已典藏之海 報原稿,合計一二○四件),挹注了本中心的收藏規模,電影海 報的數位化與後續的詮釋建檔工作於焉全面展開。典藏及研究團隊經年逐月的努力,陳子福及其家屬的全力配合,都為本書收錄的內容奠定了基礎。在籌畫製作本書內容期間,承蒙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將其典藏的二六二幅陳子福手繪電影海 報圖像(原稿一五三件,印刷版一○八件)提供予本中心進行比對,也增添了本書收錄的完整度。
本書共精選收錄二三四幅海 報,以手繪原稿為主;若干原稿已經遺佚,但在影史上具有意義的作品,為使讀者有緣得見其風華,亦盡力蒐得印刷版。為了如實呈現陳子福風格技藝的轉進,以及台灣電影主題類型的屢有創新,本書盡可能平均挑選出涵蓋歌舞、戲曲、文藝愛情、社會寫實、間諜、俠義、喜劇、家庭倫理、武俠、功夫等主題多元的電影海 報。這裡舉出幾點辨讀其海 報時,令人印象深刻之處,提供讀者玩味。
陳子福早年的海 報畫作並未落款,起初使用的簽名是「子福畫」書法字體,中後期筆跡趨簡省,「子福」狀若連環圈般的圖騰,晚期更形抽象,剩下連環圈並標上西元年份。由於電腦製版技術的進步,約從一九七○年代起,海 報的圖和字分開製版,陳子福完成圖稿,片名字體則交由印刷廠處理,海 報原稿上有無片名,是判斷年代區間的重要依據。
細心的讀者可能很快發現,海 報上有「台語配音╱國語配音」、「正宗台語片」、「片上中文字幕╱片上全部對白字幕」、「插曲數支」、「伊士曼天然彩色」、「全片在英國╱日本沖洗」、「新藝綜合體寬螢幕╱CINEMASCOPE」、「中影」、「金像獎╱坎城影展」等標語、標誌。這些符號字樣,可以視為台灣電影產業發展的記錄。
在台灣尚未發展出拍攝電影技術、電影仰賴進口的時期,有些片商會替影片加上台語或國語配音。為電影上字幕、配音既增加額外成本,也意味片商對市場有一定的信心,預期電影將會賣座。排除了語言的侷限,票房才有望衝高。廈語片的大受歡迎,刺激了台灣人嘗試自製電影的想法,海 報上也開始標榜「正宗台語片」的宣傳字樣。
「插曲數支」一詞,道出了電影主題曲的魅力。約在一九五○、六○年代,當紅歌曲甚至是先於電影而存在,淒美哀婉的歌詞,啟發著編劇們的靈感,等到電影殺青、上映,這些主題曲也跟著傳遍大街小巷,創造宣傳效果,比如《舊情綿綿》、《黃昏故鄉》、《紅手巾》等都是。而「伊士曼天然彩色」、「全片在英國╱日本沖洗」,則隱隱說出彩色底片開始進口,彩色沖印技術及設備還不完備的階段。
「新藝綜合體寬螢幕╱CINEMASCOPE」流行於一九五○、六○年代,標示的是電影院放映設備與拍攝技術的新里程碑;而「中影」則意味著台灣本土電影產業系統達到垂直整合的階段;當電影海 報上開始出現「金像獎╱坎城影展」等字樣或圖樣,台灣電影已逐步接軌國際,為世人所認識。
海 報具體而微地保存了台灣電影飛快發展的樣貌,閱讀一幅電影海 報,可以見出畫師的構圖、用色,與觀者視覺動線變化、停駐時所察覺到的細節之美;連續翻看數張電影海 報,則有如觀看電影產業興衰發展的縮時攝影,使人驚嘆。
最後,雖然早年的電影膠卷多已不存,難以窺見電影原貌,但本書中收錄的海 報如《大俠梅花鹿》、《街頭巷尾》、《天字第一號》、《台北發的早車》、《地獄新娘》、《泰山寶藏》、《難忘的車站》、《丈夫的祕密》、《三八新娘憨子婿》、《俠女》等,影視聽中心已自主修復完成,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進一步查找觀賞。
本書的出版不僅是電影史料的再挖掘,也是向電影從業前輩的再次致敬。感謝陳子福憑藉著一支畫筆與無數晨昏,讓多少識與不識的人們願意走入漆黑之中,安然靜默,同享一段段甘酸苦辣、淚中有笑的電影時光。
推薦序
電影少年十五二十時
藍祖蔚(影評人)
電影曾經教「壞」我們很多事。
這一點,義大利名導朱塞佩˙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很懂,因此《新天堂樂園》中高舉道德大旗的神父逢吻必剪,舉凡男女抱在一起,嘴對起嘴,他就會搖鈴示剪。神父始終沒搞清楚:你愈剪,大家愈想看。
法國名導演楚浮教「壞」孩子的則是:偷海 報。我就是被他教壞了的孩子。
楚浮在一九七三年自導自演完成一部向電影人致敬的電影《日以作夜》(Day for Night),透過假戲真做的光影辯證探討電影世界的魔幻虛實。同時,楚浮還軋了一角詮釋起那位忙著處理各種疑難雜症的導演,半自傳的往事靈光,閃動在各個角落,不時會看見一位快步走路的小男孩,一再走過暗夜街頭,直到最後才知道,他趁著夜深人靜時,走近戲院櫥窗,隔著鐵柵門縫隙,用雨傘勾刮著櫥窗上的劇照與海 報。愛電影,就把看得見的印刷品都帶回家吧!少年楚浮幹過這檔事,看過《日以作夜》的我,自然也油生「有為者亦若是」之嘆,真的在一九九四年五月於法國坎城影展上復刻起這位《日以作夜》的男孩行徑。
不過,我的獵物無關楚浮,而是費里尼。
一九九三年十年三十一日大師辭世,五個月後,他的妻子茱莉艾塔˙瑪西娜(Giulietta Masina)也離開人間,一九九四年的坎城海 報因此選用了費里尼一九五四年替瑪西娜在《大路》(La Strada)中所畫下的手稿做主視覺:那是一位矮小女孩的背影,頭戴小丑黑帽,披著斗篷,望著大海發楞,電影中,瑪西娜飾演的的女孩傑索米納(Gelsomina),相信愛情,終於還是被愛情辜負。她個頭雖然嬌小,信念卻極堅強,面對碧海藍天,無怨無悔。
一九九四年五月的坎城影展,這款海 報從大街貼到小巷,目光所及盡是傑索米納的背影。
二十二日那天晚上,為期十天的影展競賽已到尾聲,電影交易都已告一段落,各個攤位都忙著收拾打包,就等頒獎典禮了。我正巧穿過一個必經的攤位,看見那幅巨大的茱莉艾塔˙瑪西娜身影海 報,《日以作夜》的召喚頓時發作,趁著兵荒馬亂又天色昏暗,用最快速度拔下圖釘與膠帶,將海 報折疊入懷,飛奔離開現場。我的海外影展採訪生涯就在那年畫下休止符,那張偷摘下來的大海 報,成為永生難忘的坎城印記。
其實,多數人的電影記憶,偏近《新天堂樂園》,敢追隨《日以作夜》腳步的,少之又少。
就讀西門國小,從小在西門町瞎泡鬼混的我,總是會被電影看板、海 報與劇照給吸引過去,以仰望、貼近和流連晃盪三種姿勢擁抱電影。
仰望,多數是獻給電影看板,掛在戲院外牆,兩三層樓高的那種巨幅看板。西門町成都路上的大世界戲院總是有氣勢磅礡的外片看板,不管是曾在總統官邸放映給「蔣公」看的《阿拉伯的勞倫斯》,或者是放學前聽見中學美術老師暗示生物老師陪她去看的《十面埋伏擒蛟龍》,一定會讓我停下腳步,隔街仰視風流人物。畫布畫不下沙漠戰役的千軍萬馬,善用透視法的區區數筆,就有了史詩縮影;可是雙眉緊蹙,雙手抓住石壁的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怎麼看也不像蛟龍啊!
仰望,也同樣適用在內江街的切仔麵或者康定路口的油麵店,在一碗麵兩塊錢的一九六○年代,麵店木板壁面總是貼著最新電影海 報,每回吃麵,秀色是前菜,奇情是主餐,嘴巴嚼著兩片赤肉,眼睛忙著掃射海 報,腦海隨著上頭文字自行串連故事……那就是我初解人事的「飲食男女」了。
貼近,其實是想看得更清楚。成都路上與大世界戲院斜角對望的美都麗戲院(今國賓戲院)演過無數港產武俠片,從《雪花神劍》、《天劍絕刀》到《青城十九俠》,我們一定要看清楚陳寶珠、熊雪妮和蕭芳芳等俠女的頭冠翠帽和手上刀劍,回到教室才可以畫出眾俠女大戰諸葛四郎的紙上漫畫,天馬行空地編著自以為是的續集。
流連晃盪,則是懷春少男不可告人的祕密心事。因為,我們就是捨不得離開,就是想多看一眼,總以為換個角度就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電影海 報的魅力在於吸睛。傳統商業電影海 報資訊不要多,卻一定要特別,一般全開海 報多數相信五個焦點:明星不可少;戲劇奇情一定要有;片名除了大,最好紅登登亮眼;衣服能少就少,千萬不能多,男女都一樣;另外還要幾句推波助瀾、吹牛無罪的宣傳詞。
一九六○到一九八○年代間,佇立街角的書報攤是西門町一大風景,各式早報和晚報必不缺席,但有更多人來買有馬經或六合彩資訊的港報,目的都想在「馬照跑,舞照跳」的香港賭盤賺上一筆,甚至,只要敢問往往也能買到禁書……
坦白說,念國中的我當時對書報興趣不大,吸引我的是攤旁柱子張貼的最新電影海 報。最驚豔的一次是海 報上畫著與珍娜.露露布麗姬旦(Gina Lollobrigida)同一世代的女星,袒胸露出半奶,強調峰峰相連的乳波盪漾,更誇張的卻是露出兩截大腿的那件連身衣,海 報師把遮住人體第三點的那一丁點布料,削到不能再細,硬是露出大片白亮亮的三角洲。
布料細歸細,放心,其實啥都看不見,卻能勾起了想多看兩眼的欲望,血氣方剛的我不好意思盯著直視,硬是左邊繞過來,右邊繞過去,眼神看似無意,其實卻是不懷好意地瞄向三角洲,好像換一個角度,就可以看見畫家和女星不想讓你看見的神祕地帶。那種撩情手法,對照收錄在本書中的《雨夜歌聲》、《女人島間諜戰》、《借夫一年後》、《王哥柳哥○○七》、《海女黑珍珠》和《凸哥凹哥》等片的胸線造型,少年春潮再次直撲眼前。
數位時代來臨後,電影海 報和看板的需求快速衰退,麵攤依舊在,幾無海 報紅,本書的出版,除了對陳子福先生的傳奇人生及技藝巧思多所剖析,也透過兩百餘幅舊昔海 報,讓大家再次看見那個彩筆還能傳送電波,海 報還有重量的古早時光,尤其是藏在角落間的非電影元素。
例如:看見白花油和黑松汽水,你這才明白誰是「置入行銷」的老祖宗;看見《冰點》那種直接放大小說封面的設計,你豁然明白電影是這麼積極地搶搭流行列車(《冰點》是當年第一暢銷紅書)。
至於《男人真命苦》用漫畫方式素描出的許不了圖像或者《俠女》徐楓那種比短刀更犀利的眼神,你或許已經看到了電影劇情大綱,A Picture Says a Thousand Words,千言萬語盡在其中,海 報要做的事無非如此。
電影學者伊恩˙錢伯斯(Iain Chambers)在《電影城市》(The Cinematic City)終章中曾經這樣定義電影:「我們知曉能力和記憶的儲藏庫。」翻閱這本《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 報》,我相信你的儲藏庫再次開了門,對電影的認知與記憶,就這樣子一湧而出,而你,還會是站在電影院前,望著看板、海 報和劇照,癡心憧憬著聲光影戲的那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