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隱藏的說客——好個有趣且有用的行為經濟學
洪財隆(奧地利Innsbruck大學經濟學博士;公平交易委員會委員)
從2018年起算,踏入「行為經濟學」這個領域已經兩年多了。當初是看到有人在談「行為反托拉斯」,以及如何在網路和數位時代,利用行為經濟學的洞見來加強保護消費者權益等主題,這當然跟我在公平會此一競爭法機關任職有關。
好奇之餘更開始追本溯源,找到康納曼(Daniel Kahneman)、塞勒(Richard Thaler)和法蘭克(Robert Frank)等人的諸多著作,同時留意相關介紹性書籍和報導。一往而深,至今仍然覺得,這真是一門妙趣橫生的學問,雖然早年也曾被視為荒誕不經。
行為經濟學到底哪裡有趣?
對我來說,行為經濟學至少有三項教人驚艷之處。
首先是把人性重新放回經濟學。
行為經濟學家們主張,絕大多數的人只是「普通人」,其「認知能力有限,以致行事常依賴經驗法則(捷思)並有偏誤」、「決定會受到內容呈現方式(框架)、情緒和社會觀感影響」,而且「自我控制力」並不理想,即使面對明知重要的事情也常會拖延。
這和主流或新古典經濟學的「經濟人」假設迥然不同。經濟人被定義成認知判斷「完全理性」,而且行為動機單單只追求私利,尤其是物質利益。
乍聽之下不甚合理。主流經濟學的研究對象,不正是實際從事經濟行為的消費者或廠商嗎?怎能忽略這些現實生活中必然存在的人性?
關鍵在於主流經濟學認為,各種偏離「經濟人」理性選擇預測的所謂「偏誤行為」,僅僅只是偶然或隨機發生,數目多了之後就會彼此抵銷。行為經濟學則聲稱,人們不少的偏離或偏誤行為具有「系統性」特質,亦即會持續出現。他們手上握有一大票「偏誤清單」,包括「過度自信」、「框架效應」等等。
如果是在傳統經濟學的公理推導或演繹架構下(若p則q邏輯、規範性),行為經濟學可說毫無勝算,因為只要出現反例就算輸。但行為經濟學者主要乃透過可重複執行的實驗設計,得出具有說服力的優勢數據,並不要求結果百分之百純粹。四兩撥千斤,卻常讓對手啞口無言。
正因為行為經濟學的這套方法論(實證、描述性)相當謙卑、低調,反而成功地撼動主流經濟學的「經濟人」基本假設,特別是在人類的經濟行為究竟是「完全理性」,還是「有限理性」這件事情上。
經濟學的「完全理性」指的是,「偏好(喜好)明確、順序穩定、不會矛盾」,例如:消費偏好或相關消費決定,不會受到選項呈現方式影響。然而,日常生活中的經驗卻往往不是如此,包括以下這個簡化版的「誘餌效應」案例(可繼續衍生光環效應、月暈效應):
某家餐廳的菜單(Menu)原本只有一種A套餐,後來引進價格貴許多的B套餐。結果發現,次貴的A套餐反而銷量大幅增加,此即涉及偏好是否穩定的問題。
塞勒即把類似現象稱為「理應不相干的因素」(SIFs, supposedly irrelevant factors)。明明是根本不相關的因素,現實上卻產生干擾並影響個人決定,此一理論後來應用相當廣泛,包括用在選舉研究。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有限理性其實仍是理性。行為經濟學挑戰的是嚴格且不合實際的「經濟理性假設」,而非指控「人不理性」,但有不少人常把這兩者混為一談。
其次是翻轉看待世界的方式。
行為經濟學最重要的兩位奠基者康納曼和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其實都是猶太人心理學家,原先都任教於以色列希伯來大學。其中康納曼最早的研究領域乃在視覺限制,關心「大腦如何創造意義?為什麼一個人對於眼前所見或認知,會因為所處環境不同而改變?」,常說「從黑暗中出現的第一道光特別明亮」(詳《橡皮擦計畫》)。
所以他們後來的研究旨趣,從視覺感官轉向心理刻度或認知限制,也就不難明白,特別是觀察到人類情緒感受的諸多不對稱。
其一,人對變化的感受遠比狀態或水準要來得敏感;其二,人類也對小數目發生變化時比較敏感,此即著名的最小「可覺差」或「恰辨差」(Just-noticeable difference)原理。後者有個極有趣的人類學推測,「在野外打獵時,後面有2隻老虎追你,應該是比你前面有98隻麋鹿更加重要」(語出法蘭克)。
就以上述這些「不對稱」為基礎,康納曼和特沃斯基共同提出「展望理論」(Prospect Theory),認為「價值的衡量乃根據參考點(reference point)的變化與比較,並非取決於其絕對值」。意即價值具有「參考點依賴」傾向。
同時也發現,人們天生具有「損失規避」(loss aversion)特質,對相同幅度的「損失」之排斥或恐懼強度,明顯超過「獲得」的快樂或滿意度。後續的實驗更證明,人們面對損失的「情緒強度」大致是獲得的2倍到2.5倍之間。容有個別差異,但愈是重要的事其倍數愈高。
最後,人們面對獲得呈現「風險規避」,面對損失竟為「風險偏好」。這個驚人結論明顯有別於傳統經濟學的重要基石之一,即「預期效用理論」之預測。主要理由在於,根據傳統經濟學的說法,如果你對財富的增加愈來愈不在乎(邊際效用遞減),按理來說應該對財富的減少愈來愈在乎。
然而並沒有,絕大多數人仍對「第一把」的財富損失比較在意,所以願意賭下「第二把」、甚至「第三把」同額的錢,試圖挽回一開始的損失,即成為「風險追求者」。
整個重點在於參考點何在。更重要的是,參考點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數字,而是一種心理狀態,有可能是歷史偶然決定,更隱含著可透過「表述」或「建構」來加以影響,甚至操縱。
最後則是充實了「公平意識」的討論基礎。
談到公平,傳統經濟學多半以「非經濟因素」一語帶過,或說「效率與公平」存在此消彼長的「抵換關係」(trade-off),稍左的關懷則是兩者「相輔相成」。教科書頂多提及水平與垂直公平(源自財政學),乃至程序正義之類的抽象概念,嚴格來講,都缺乏實質的比較標準。
所以行為經濟學能夠涉入公平意識的討論這件事本身,並提供稍具可操作性的判斷基礎,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哪怕僅只是一小步,都很寶貴。(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