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最後的文藝復興人」這個比喻已成為陳腔濫調;不過在極少數的情況下,這詞彙若能完美描繪事實,我們也願欣然接受。說到「最後的文藝復興人」,大概非本書作者布羅諾斯基莫屬了。擁有同等深厚人文知識的科學家並不難找,或者,舉實例來說,就有學者享有科學界的聲望,同時又是中國史權威。但有哪位科學家能和布羅諾斯基一樣,不僅能天衣無縫地在作品中交織自身的科學知識與歷史、藝術、文化人類學、文學、哲學等豐厚人文素養,同時又闡述得如此輕盈,毫不費力,且不淪於自我誇耀?錦上添花的是,布羅諾斯基書寫的語言還是英文,這甚至不是他的母語,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畫家,運用他的畫筆,一路從巨型帆布揮灑到精細的微型肖像畫。
名畫〈蒙娜麗莎〉使布羅諾斯基如此點評創作者達文西——他堪稱是史上第一位、也是史上最偉大的文藝復興人,而他筆下的人類胚胎,也催生了《文明的躍昇》電視紀錄片版:
人之獨一無二,並不在於他有科學,或他有藝術,而是因為科學與藝術同樣地表達了心靈令人驚異的可塑性。〈蒙娜麗莎〉是很好的例子,因為達文西一生究竟做了些什麼?他畫了些解剖圖,如同溫莎城堡中皇家收藏的嬰兒在子宮中的圖解。腦部與嬰兒卻正是人類行為的可塑性所開始之處。
接著布羅諾斯基話鋒一轉,馬上不著痕跡的從達文西的畫作談到塔翁嬰兒,也就是人類古老祖先南方古猿的模式標本,兩百萬年前成了巨型猛禽的爪下亡魂(我們現在已知其死因,但布羅諾斯基在一九五0年測量分析這個迷你頭骨時,還沒聽說過此推論)。
本書每一頁都有值得引述的格言,值得好好珍藏,也可以貼在門上昭告天下,甚至能夠當成偉大科學家的墓誌銘,例如:「知識......是一種向不確定邊緣的無盡的探索。」如此格言當然讓人振奮,也無庸置疑令人深受啟發,但在行文中閱讀,更能理解其震撼人心之處,因為我們接著會發現墓碑下埋著的,其實是歐洲世世代代傳承的學術智識,在希特勒和他的黨羽迫害下近乎毀於一夕:
歐洲對想像力再也不歡迎了,不只是對科學的想像力如此,整個文化的觀念在撤退中:人類的知識原是個人的、責任的,一種向不確定邊緣的無盡的探索的這觀念都被揚棄了。大家啞口無言,如伽利略大審後之情形,偉大人物都逃到受威脅的世界中。波恩、薛丁格、愛因斯坦、佛洛伊德、托瑪斯・曼、布萊希特、托斯卡尼尼、華爾特、夏卡爾。
如此震撼人心的文字,不需要依靠提高的聲調,或是浮誇的眼淚裝飾,布羅諾斯基筆下文字的魅力,是來自他冷靜、仁慈、樸實的語調,以及他直直望向鏡頭時,口中發出的迷人捲舌R音,耀眼的閃光燈如同無垠黑夜中的烽火。
上述的段落,是這本充滿光明、振奮人心的書籍中,少數晦暗的段落,閱讀本書時,我們不僅能在文字中聽見布羅諾斯基獨特的嗓音,也能看見他豐富的手勢起起落落,劃開複雜的脈絡直取重點。布羅諾斯基站在亨利・摩爾偉大的雕塑作品〈刀刃〉之前,向我們娓娓道來:
手乃心之刀刃。文明不是一堆已完成的製品的集合,而是過程的精煉。到頭來,人類文明之邁進就是手的行動的精進。在人類的成長中最有力的推動力是他對自己的技巧感到樂趣。他喜愛他能做好的工作,他喜歡做得更好。在科學上就是如此。在他雕刻、建造的富麗中是如此:那種愛護、歡欣、誇耀的心情。這些紀念建築原是為懷念國王、宗教、英雄、教條而建,但到頭來它們憶念的是那建造者。
布羅諾斯基是一位理性主義者,從不盲從傳統,也並不沉溺於科學既有的成就之中,而是一直試圖質疑、挑戰、推進知識的疆界。
這就是科學的真髓。問一個有效的問題,你就可以得到一個有效的答案。
這個道理不只適用於科學,也能擴及所有學科,而對布羅諾斯基來說,則是體現在世界上最古老也最著名的德國哥廷根大學校園中:
大學是那些沒有確定信仰的學生的麥加。學生帶來些與他們的學習無關的無賴漢、赤腳漢,是很重要的;他們來此不是對已知者崇拜,而是懷疑。
布羅諾斯基以同理心和全然的理解,來詮釋原始人最初如魔術般靈光乍現的想像力,但最後:
......魔術只是一個字眼不是答案。魔術不能解釋什麼。
科學中確實存在魔術,能為人類帶來幫助的那種魔術,同時也存在詩意,而這本書的每一頁都洋溢著這種魔術般的詩意。自然是真實的詩歌,如果布羅諾斯基沒有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他也很有可能說出類似的話。布羅諾斯基是一位能言善道的博學之士,同時也是一位溫和的哲人,而他展現的智慧與聰穎,恰恰代表人類在文明躍昇的過程中,所淬煉出的最美好本質。
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譯序
多年來我一直從事一點專門性的翻譯,而且出版過幾本譯書。憑良心說,並不是自己的英文好,中文好,或對翻譯有特別的興趣。而是很拙笨的辦法,逼自己精讀一點自己喜歡的東西,然後把自己在智識的大海裡揀來的這一點東西,與國內本行的朋友們共賞。
翻譯這本《文明的躍昇》在心情上略有不同。這是一本在美國暢銷了半年多,到今天仍在暢銷書單子上的著作,而其內容又是很嚴肅的人類文化的宣言。這一點說明原作者不但是有心人,而且是能深入淺出,又能廣徵博引的寫作家。我隨便翻譯原著的內容,立刻發生濃厚的興趣,迫不及待的動筆了。因為我覺得在我國,像這樣跨越專門知識的界域,廣面的以人類文化的成就互相闡釋、互相發明的著作實在太需要了。所以我翻這本書的目的是給國內大多數人看的,我希望在讀書的青年朋友們能看看這本書,對人類文明的成長,及年輕一代的文化責任有一全面的了解。
我特別提到青年朋友們,因為我國現階段的教育是非常偏頗的,整個中學與大學在一種膚淺的專門教育的觀念籠罩之下,在職業主義的支配之下,青年朋友要長成為有眼光、有識見,以天地為心,對人類之前途有見解的胸襟廣濶的知識份子,是相當困難的。在專門教育之上,如果沒有廣大的人文精神的準備,知識與人都是一些工具,都會為野心家所利用,或為自身的慾望所驅策,混混噩噩的在社會裡鑽營而不知所為。
我國的文化原是一種安心立命的文化。非常使人感動的是,通過科學的發展,西方的文明也要走上這一步。布羅諾斯基是一位大數學家,是一位科學的人文主義者,由他來解釋這一觀點,不但生動、鮮活,而且有一種悲壯的生命的感覺。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今天,我毫不猶豫的說,中國知識分子應該接上西方的追索精神,自傳統的退縮的人文精神,走上樂觀、進取的人文主義精神;自知識中,自知解中了解人生之意義,以求心安命立。我覺得自這一方向看,未來的世界就不再是東方、西方世界的對立,而是全球一致努力於人文精神的發掘。讀了這本書,使我回想王陽明先生格竹致病的故事。也許我們的先賢不能自外在的現象中求得生命之意義,乃缺少了顯微鏡,缺少了認識生命的基本知識,缺少了自外界知識中認識自我的信念:一種更堅強的信念。
通過這種角度來觀察人類文明的成長,實即知識領域的擴展,精神領域的開拓。所以科學只有在藝術、生活背景的襯托下,才能顯出它的光輝,才能成為人類成長的支柱。所是無可諱言的,科學知識是一種人類精神的脊椎。布羅諾斯基在這裡發揮他的想像力,在多方面為我們於藝術、文學與科學間建立了橋樑。所以我誠心的希望,我國在文藝界的朋友也能抽暇讀讀這本書。因為在現時代中,我覺得知識界的隔閡不是單方面的。有時候,科學孤立於社會的情況,尚不如文藝界自絕於科學知識那樣嚴重。文藝界必須負起知識界與廣大社會間媒介的責任。
也許由於這是一本暢銷書,一本稀有的主題嚴肅的暢銷書,我在翻譯時,盡量使用字通俗,希望不會有難於盡讀的感覺。這一點我只能盡力,卻有點力不從心。同時,為了盡量減少歐化的文法,我沒有逐句推敲,雖然自信尚能傳達原意。我希望一般的讀者,即使對科學與文化這等大題目沒有興趣,至少可以自通俗的解說中,了解人類進步的艱苦歷程,把它當做一種故事來看。希望讀者能分享我在翻譯中所得到的樂趣。這本書涉及的範圍很廣,自考古學到生物學幾乎無所不包,雖然談問題都在一般了解的範圍內,在翻譯工作上,仍不能不有一些困難,為此曾請教幾位教授先生在名詞與僻字的翻譯上幫忙,特別在這裡表示謝意,但譯書中仍有甚至為專家所不能首肯的翻譯方法,自然仍由我負責,因時間與才學所限,錯謬難免,尚請讀者賜教。
本書翻譯期間,內人中行不但曾不斷給我鼓勵,而且譯出了圖版的說明,讀過了大部份的譯文。出版期間,高上秦兄曾多方協助,提供意見,並實際幫忙編排了版面。辛勤與盛意,感激之情非言辭所可表達。
漢寶德 一九七五年冬
於 東海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