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這本書的每一篇,我都寫得非常興奮。編輯主編看完草稿忍不住說:「寫得好辛苦哦?!」我馬上搖頭,「不會,寫得很興奮!像大熱天舉起冰啤酒一樣滿足!」
翻開七十年前的齒科雜誌廣告,看到牙刷長得比現在還觀念進步,我就心裡暗叫不可思議。找到一百年前的報紙邊邊上擠著幾排字,說台灣人的名片,開始受日本影響而棄紅用白,我就跺腳高興,想頒給自己獎狀。哦!還有淡水那個大鬍子牧師馬偕醫生竟然不贊成過耶誕節。哦!日本時代投票選議員,要用毛筆寫上候選人名字,寫錯別字也沒關係,算有效票。旁聽熱門的訟案,竟然要花錢買票,才能坐進法庭。第一套高爾夫球桿球具,是日本人從菲律賓坐船帶來的。台灣人第一個超級手氣好,打出一桿進洞的居然是前高雄市長陳啟川。發現六十年前的男學生已經穿丁字褲進游泳池,八十年前的咖啡店有嬌媚的女侍陪坐,供客人扶腰摸腕,驚訝之餘,難免也一陣竊笑。
一年半來,差不多就在這樣的驚奇與趣味中度過。
這本書可以說是台灣近代文明史的另一種書寫,四十三個主題雖然不能涵蓋一切,卻已能道盡五六。相關主題還有許多,但像是鐵路、棒球、學校和博覽會,已有專書或一般瞭解已經很多,就捨棄不再贅述。至於牙刷、名片、汽車、銅像、巧克力等等,則是為滿足自己的好奇,所發掘的新題目。
我並不是很主張用「生活史」的概念來點出這本書的主題。生活史的概念過大,我並沒有重現農村衣食住行的傳統生活風貌,或者早期台灣人都怎麼過端午、如何普渡,我著意的是那些近代西方文明事物如何進入台灣社會,引發生活與見識的轉變。
台灣和西方近代新文明的接觸,還是以日本統治時期為最主要,所以,這本書的敘述以日治五十年為範圍。
過去關於台灣歷史的書寫,多少存有「為台灣人而寫」的民族精神,要藉此建立台灣人的自尊和自我認同。然而,台灣人的歷史並不當然等於台灣的歷史。以「咖啡店」為例,一九三一年台灣人在臺北太平町首開的「維特」常跳上史書,但在此之前近二十年,咖啡香已從今天的二二八公園內的「獅子」咖啡店飄溢了。單以「台灣人」的書寫角度,絕對無法窺探真實台灣社會生活變化的全貌;咖啡店發展歷史如此,球類運動史、交通史、教育史亦復如此。這本書選擇以「台灣社會」為書寫背景,希望能更準確說明台灣這塊土地所發生過關於這些主題的最初經驗。
如此的書寫範圍和背景,必然會大量遇上日本人在台灣土地的活動。或許正因這種結果,這些題目才會被冷落這麼多年。戰後這六十年,日本曾經是個禁忌。國民黨政府把抗日戰爭的仇怨移植台灣,在兩蔣統治的時代,台灣史談得少,日本統治台灣的歷史,更簡化成被「兩端處理」的政治史。一端是日治初期,台灣人武力抗日,遭受鎮壓屠殺;另一端點是日治末期的戰爭狀態,軍國主義、皇民化運動、經濟統制,大約就是這些字眼。兩端合起來,便是所謂的日本統治史。
浸在這樣的教育裡,以我自己為例,一九六四年生,長期想當然耳,認定國民黨來,台灣才開始建設,誤以為那是這個社會起步的原點。幾年前,英國國家廣播公司中文網站就有跟我同年齡層的專欄作家指稱,戰後台灣才有了第一次選舉。許多歷史發展的寫法,例如航空史,都是從戰前的中國,轉彎橫接在台灣的發展,日本時代被視同不存在,難怪中年世代會吸收不全的知識,產生錯誤認知。
然而,是歷史事實,就是歷史事實,沒甚麼好選擇講或不講的。日本時代的歷史並不僅屬於日本人,台灣人也在其中,更沒有必要避而不談。
小孩子都喜歡問爸爸媽媽,「你小時候甚麼樣子?」那是人的原始好奇,好奇他何所來,他和時間脈絡的關聯。希望這本書能滿足讀者對台灣現代化社會的「小時候」探索的原始好奇,獲得趣味。如果在此之上,還想追尋意義,我建議透過瞭解上幾代台灣人領受的時代氣氛和文明生活,來瞭解他們的思想與行動,甚至藉此推敲台灣省籍問題的根源。
有個故事常在我心裡。國民黨退到台灣之初,大陸來的阿兵哥看見有個東西插在牆上,水會自己跑出來。他也去五金行買一個,照樣往牆壁一插,但神奇的水一滴也沒有。阿兵哥很生氣,跑去興師問罪,罵老闆為什麼賣他一個壞掉的水龍頭。
已不記得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是甚麼時候了,但是,後來又聽過、讀過很多次。這種帶著些許鄙視的故事,最常被放在二二八事件的背景說明裡,並常一起和國民黨軍隊穿著草鞋、扛著破鍋子的場景被提出來。說故事的人不外要強調當時台灣人何等的失望。
當時台灣人為什麼對如此殘破軍容和不知水龍頭為何物失望?假如台灣就是一個百姓普遍不知水龍頭的社會,和中國大陸絕大多數城鄉一樣,台灣人何從失望起?那位我所認識的台南籍台大醫學院教授還會抱怨,國民黨來台灣根本像是大家千金被迫嫁給流氓老粗嗎?假如,那時候兩岸的文明經驗相當,戰後初期的省籍隔閡還會烈火灼燒,引爆二二八嗎?之後再把省籍對立未燃盡的炸彈深埋數十年嗎?
寫政治評論專欄超過十五年了,這個疑問一直在我心底。究竟台灣人在太陽旗下五十年,體驗了甚麼樣的生活文明,這個問題也一直在我心裡。
十一年前,尋找台灣上層政商家族的親戚關係網絡,寫成《總統是我家親戚》一書時,讀了不少回憶錄和歷史著作,我開始順手把有關早期台灣人對文明事物的體驗做成檔案。當初實在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派上用場。七、八年前,我還在報紙專欄表達自己對這個題目的高度興趣,希望有人能寫。兩年前,開始對台灣政治畏而遠之,逐漸放棄政論專欄,這個題目就占住我的心思了。
很感謝《新新聞週刊》,接受我的新題進入專欄。特別是副總主筆郭宏治,他是我每週必須報到交稿的「郭大人」,他博學多聞,深知這個主題的意義,經他鼓勵刺激,我一時斗膽,忽的就跳進這個無垠的主題來。這個題目非常大,所幸每週被他逼稿,逼成一個一個頗有次序的小主題來。現在回頭想,如果沒有他不准我貪懶,這本書的初稿可能還在我的頭腦裡打瞌睡。
對本書主題而言,日本時代的報紙簡直是寶庫,但其中的日文卻設下寶庫前的重重難關。我兩三年的日文程度,明顯不足以應付。很感謝廣島來的洲澤朱美小姐幫忙。雖然深知日本人對臨時的約定非常不安,但幾次情急之下,還是硬著頭皮冒然求援了。
書成之後,承蒙國史館張炎憲館長、台大歷史系吳密察教授、文化界前輩李南衡先生和中天電視陳浩執行副總經理賜序,台灣史界前輩莊永明先生和中國時報浮世繪版主編夏瑞紅小姐並賜推薦讚詞,我由衷感謝。不論在學或在文化新聞界,他們都一致認為這本書很有趣,讓我也由衷高興與滿足。
這本書最後面世,特別感謝主編蕭秀琴小姐的催生,她的鼓勵與耐煩給我很大的穩定力量。蔡盈珠小姐對編輯內容的建議也令人難忘與受用。鄭宇斌對圖片處理方式,兼具反映史實與創意,我非常喜歡,都非常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