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涉險的女鬼:我讀《如果電話亭》
作家 陳柏言
《爾雅.釋訓》:「鬼之為言歸也。」
「現代小說有一個危險的孿生兄弟,叫作通俗小說。」
聽小說家講起這段話時,我才十六七歲。那時,我剛開始練習寫作,讀一所距離現代小說很遙遠的南部高中。
很長的時間裡,我將這段話放在心底,默誦,而不探究。那是帶有武俠氣味的訓導「一寸俗,一寸險」?或者,更像可見又不可見,名為「通俗」的界線;一越過去,就會墜落萬丈深淵?
閱讀《如果電話亭》,總讓我想起那個「危險」的宣言。我想像,蔡欣純的電話亭,正立基在一條蒙昧的邊界上,顫巍巍的朝著不可知的「小說宇宙」(如果有這回事)發射訊號。
蔡欣純流利強悍的文字,足以讓我們注意到,一位年輕寫作者,如何鍛鍊自己,反覆調校「自己的聲腔」。那不止於才氣。而是,對於「何謂小說」充足認識後的出手──我們竟可以在《如果電話亭》中,指認所謂「孿生兄弟」之間的若即若離,有時遊戲有時拳打腳踢。或者就像小說裡提到的「交換身分棒」:有時你變成我,有時我就是你。更重要的是:「身體互換,靈魂不變」。
對我而言,《如果電話亭》必然是後設的。也必然是對於「何謂小說」的再次挑釁與擬答。
她說:「如果……」
她說:「多麼俗,像極了我的人生。」
那並非單純的證成或反撥,而是一種「涉身犯險」,對於「小說還可以是什麼」的試探。
她像是鬼魂,潛入那被大量庸俗事物沖刷的,「另一個世界」;而《如果電話亭》,正是她艱辛為我們帶回來的見證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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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的險境,首先在於蔡欣純將日本動漫哆啦A夢,整個鑲嵌於《如果電話亭》的故事之中。那不止於標目的題記,亦非材料的援引,而是深入肌理的互文。也因此,這顯明是一部對讀者有所預設(乃至召喚)的小說。
「互文」作為小說的技藝,無非也是一次面朝異界的迢遙通訊。
比如《金瓶梅》之於《水滸傳》,《尤里西斯》之於《奧德賽》,乃至朱天心《古都》之於川端康成《古都》……該怎麼說呢?那該像是RPG遊戲,擇取師門系譜,「雖不中,亦不遠矣」的期勉嗎?或者,近期紅起來的ClubHouse,你點了哪些人上台,他們發聲同時也代表了一部分的你。
然而,蔡欣純在她的第一部作品,卻選擇了哆啦A夢──或稱小叮噹,Whatever──作為全書的「座架」。那是怎麼一回事?
在黃崇凱的《黃色小說》中,亦曾描述過諸多摧毀三觀的「小叮噹同人誌」。譬如格列佛隧道縮小通往「摳摳熱點」,小叮噹性轉為貓女,四次元口袋「下移到內褲裡」,乃至根據力學定律,竹蜻蜓只會將頭皮撕裂……,各種奇情展示後,黃崇凱提出一個讓人瞬間「出戲」的問題:「我偶爾好奇亂想,方格跟方格之間發生過什麼?他們長大成人之後過著怎樣的生活?」
黃崇凱的探問,無非有些「明知故問」了──正因為是給兒童看的卡通,怎麼可能會有「之間」,會有「後來」?我以為,蔡欣純的《如果電話亭》,把這個問題延伸、乃至更「問題化」了。本書雖挪借了小叮噹故事,卻完全是一部「後童年」、甚至是「反童年」之作。
小說或有意識的,抹去了孩童(甚至是「少年」)的視角。像是拒絕為苦悶的世界,找尋天真的解答。她拒絕了「童年往事」。
她將鏡頭狠狠對準痛處──那是不二雄的天才之筆未能抵達的,大概「整組壞了了」的「後來的時光」。
〈謊言成真擴音器〉中,有一名穿著「圓滾滾藍色厚重布偶裝」,扮演小叮噹的性癖男子,揭開本名竟是王聰明(「新版哆啦A夢裡面,那個聰明伶俐的讀書小生」);而在〈超能停時表〉中,敘事者也叫王聰明,也有一件深藏在衣櫃裡,「深藍色的小叮噹布偶裝」。那是長大後的王聰明嗎?還是出木杉?他同時是壓卷之作〈如果電話亭〉裡,那個「穿上小叮噹藍色布偶裝,盡力逗我笑」的男子嗎?
不止穿著布偶裝的王聰明,那些從小叮噹宇宙「被錯置」的人物,譬如靜字輩女子(靜香?宜靜?怡靜?),乃至不同版本的「小咪們」(〈人生重來槍〉:「她是不是來自另一個宇宙的小咪呢,她身上的靈魂何以整個地被抽換了呢……」),都在不斷的消逝,重現,「變成另一個人」。那是伊藤潤二式的恐怖故事:反覆被殺死而又重生的富江,乃至來自不同次元的押切們……。〈女朋友目錄製造機〉有一段話,或可作為線索:「我們賴以為生的,太陽系的宇宙之外,還存在萬花筒般互相連結散開的,令人眼花撩亂難以計數的陌生宇宙。」
據此,我認為,《如果電話亭》並不能被簡單視為「短篇小說連作」。欣純取消了「連作」所預設的連續性與穩定性;她拆散敘事,解構又重構了一座「陌生宇宙」。
我以為,被反覆處決又重生的,不只是人物,同時也指向了敘事者──甚至,是那個以「鄰家女鬼」涉入文本的作者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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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果電話亭》中,欣純不止切換聲腔,亦切換文體:斷成兩截的日記,遺書,PTT站內信……,有時,又轉回很普通(因而特別顯眼)的第三人稱平鋪直述。那彷彿又回到,對於形式無比好奇,「小說試驗」的學徒時代。(天啊,雷蒙.格諾的《風格練習》,竟也是七十多年前的老書了)
這種奇異的返祖,忽焉前衛忽焉老派,不也是小叮噹故事的諭示嗎?「22世紀的貓型機器人」,好比《如果電話亭》挪用的,那些被想像出來的,「超出我們時代甚多」的發明,如今看來,多少有些泛黃生鏽的色澤了。
那讓我想起,博伊姆(Svetlana Boym)《懷舊的未來》一書,曾提出「修復型」和「反思型」兩種懷舊模式。我以為,欣純無疑更接近後者。比起嚴肅的重建神殿,「反思型」懷舊更顯現出諷諭幽默的姿態。他們更清楚意識到,人類如何有限,世界如何虛擬。(博伊姆此書第三章〈恐龍:懷舊與通俗文化〉,亦值得併看)
作為一名懷舊者,欣純很擅長捕捉所謂「一講出來就會透露年紀的事物」。比如「空英」(《空中英語教室》),比如念考卷選項A、B、C、D時,總會把最後一個字母念成「豬」。比如「現在都不知道跑到哪去啦」的男子韓團Super Junior……。不過,欣純念茲在茲的,並不是過往神話的重建,更不是夢幻的鄉愁。
誠如柏格森所述:她「熱衷於距離,而不是所指物本身」。
如果過去不再復還,小說家能做的,只是說故事。
就如〈人生重來槍〉中的雅琪,反覆的暫停,倒退,重述。
懷舊並不只是緬懷過去,同時也指向未來。
而這或許是欣純遭遇的另一種險境。
在本作許多故事中,敘事者不只召喚眾多文學讀物,亦常提起「想要成為文學家」這件事。
但是,他們對此又往往游移不決,甚至採取揶揄,乃至刻薄的姿態。
而這也讓這整部小說,形成某種自我解構的危機。
在後記中,這個鬼魂般的「文藝少女」的形象,再次浮現;從母親的書房,到想像中的團隊,乃至「自己的房間」。
這又是某種奇異的復返,或者說,懷舊──最後,連「懷才不遇」都出來了。
(那是女鬼的文學之心嗎?)
於是,讀者將會發現,《如果電話亭》其實是一部,徘徊猶疑,「不會真正開始,也就不會結束」的小說。
而這或許也是《如果電話亭》最迷人,也最讓人珍惜之處。
我們何其有幸,擁有〈謊言成真擴音器〉中,那個謊稱追尋極光體驗的「小咪」。
她將自己拆解成話語,又在虛空裡重建。
誠如篇名所示:那關於謊言,也關於真實。
──她說:「且讓我以我的方式,把時間喊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