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白萩詩藝的成就/陳芳明
回望一九六○年代的臺灣詩壇,似乎很難看見臺籍的創作者。一九三七年出生的白萩,就像同時代的知識分子那樣,都曾經接受過日語教育。當他能夠思考時,國民黨已經是戒嚴時期的當權者。日本總督府要求臺灣人說國語,國民黨來接收臺灣之後,也要求臺灣人說國語。戰前的國語是日本話,戰後的國語是北京話。對於任何一位文學創作者,語言轉化在精神上構成巨大挑戰。身為臺灣知識分子,白萩的母語是臺語,卻無法容許他在詩壇上展現創造力。他是戰後臺灣詩壇的第一個世代,無論是語言操作或是藝術追求,都必須面對思考上的障礙。
白萩能夠突破語言的障礙,甚至是可以跨入現代詩領域,依賴的是他個人不斷突破困境。一九五八年,他出版詩集《蛾之死》之際,等於宣告語言囚牢無法拘禁他的靈魂。當年女性散文家張秀亞就已經點出他的天分:「乍讀白萩先生的作品時,我即為其中蘊蓄的豐富,句法的獨創,意象之新奇而敬佩不止。」身為臺籍詩人,能夠毫無窒礙地操作白話文,在那個時代可謂相當罕見。他自己承認《蛾之死》是從四百多首的作品中選出,那種創作能量之充沛,即使置放在新世紀也是一個奇蹟。《白萩詩選》的作品是從稍早的三冊詩集挑選出來,包括《蛾之死》、《風的薔薇》、《天空象徵》。在臺灣讀書市場,這部詩選能夠流通長達四十年,應該可以視為臺灣文學史上的奇蹟。
《蛾之死》與《天空象徵》是他的定音之作,開啟了他精神解放的道路。在一九六○年代,詩壇正在流行濃縮的語言,他反而選擇釋放的技巧,讓內心繁複而豐富的想像解脫出來。同樣的,他也不是鄉土派詩人,卻讓自己的文學靈魂深植於臺灣土壤。這正是白萩能夠為自己開出一條道路的重要關鍵,他不容易被歸類,也不容易被劃分派系。他使用的語法非常白話,呈現出來的詩藝卻又那麼高深。最重要的關鍵在於,他擁有入世的身段,也擁有孤高的魂魄。在介入與超越之間,他拿捏得相當精準。
進入一九六○年代後期,白萩不再把自己的靈魂囚禁在想像裡;而是突破當時的政治禁忌,開始以他的詩干涉臺灣社會。當時初入中年的白萩,開始寫出城市裡的市民生活。這樣的轉變,在整個現代詩運動過程中相當罕見。從心靈虛無的想像,轉身面對赤裸裸的臺灣社會。置放在同輩的詩人行列裡,白萩詩風的變化顯然帶來非常強烈的預告。他在詩行之間營造一個「阿火世界」,那是臺灣現實社會的一個縮影,與過去所謂的家國苦難議題背道而馳。那種宏偉的、龐大的政治敘述,逐漸在白萩的詩行之間淡化了。阿火是一個小市民,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這樣的人物,完全不符合家國議題的要求。
白萩最精彩的作品,大約是他完成「新美街」的世俗系列。他的詩筆立體地雕塑出小市民生活,而那樣的小市民有時是挫敗的,有時是自豪的。到達這個階段,他不再受到任何藝術上的主義所干涉。他留下詩行的每一個字、每一種意象,都與臺灣社會緊密扣在一起。那是一種騷動的靈魂,卻也是一種相當庸俗的介入。生活在新美街的詩人,每天為了養活自己的家庭而賣力營生。生活中不再出現綺麗的想像,也不再出現夢幻的追求,必須勤勞工作才能養活家人。在那樣緊密的工作節奏中,卻也有他私密的幻想。年輕時期的夢已經完全退潮,刻苦的生活卻未淹沒他的性幻想。
身為中產階級的臺灣男人,也有超越自己私密靈魂的時刻。在〈呈獻〉那首詩,讓我們窺見臺灣中年男子內心的孤獨與慰藉:
擡頭卻發覺,窗外只有一顆啟明星
單獨的投身在夜空裡
讓我整夜的解析意義
直到黎明不知覺地來臨……
庸俗的生活,也有精神昇華的時刻。這首詩描述著夫妻之間的歡愛,丈夫抬頭望見窗外的那顆啟明星。整首詩沒有確切的答案,卻浮雕出一位中年男人內心的孤獨與希望。人的生命也是可以發光,就像窗外的那顆孤星。只有在那個時刻,天上的孤獨與地上的孤獨不期而遇。直到黎明降臨,內心說有多孤獨就有多孤獨。詩人的內在心情無法用任何文字表示,卻藉由一顆啟明星來暗示自己。那光是閃亮的,就像詩人的靈魂一般,完全無法以具體的文字來描述。這是白萩詩藝畫龍點睛之處,只有他能道盡生活的辛苦,也只有他能夠寫出生命的意義。《白萩詩選》能夠再次出版,確實是值得祝福的事。畢竟詩人不再創作,他的詩,便足夠解釋生命的豐富與詩藝的豐饒。
二○二一年五月十七日 政大台文所
推薦序 詩的存有榮耀/岩上
三民書局出版的《白萩詩選》於一九七一年出版,經二版二刷,近又將再版,這本收選一九五三年到一九六八年的《蛾之死》、《風的薔薇》、《天空象徵》三本詩集的精選集,從出版到即將再版,歷經將近半世紀臺灣多少變遷風雨的考驗,出版社還將再版現身目前文學作品出版萎靡的文壇,可見這本詩選,有著獨特存在的特色和價值。
白萩出生於一九三七年,一九五二年就開始接觸新詩,有作品發表,一九五五年獲中國文藝協會第一屆新詩獎,那時白萩不過是個十八歲的高中生,戰後才十年。獲獎是對他詩藝表現的肯定,所以可以說他是臺灣詩壇早慧的詩人。白萩初入詩壇即為「藍星詩社」主幹,後參加「現代派」、「創世紀詩刊」編委,「笠詩刊」創社時成為發起人之一,他能以年輕詩人的姿態遊走馳騁於不同詩社,表現不同風格的詩作,在於他已進入語言書寫成熟階段,並懂得詩與非詩的分辨。語言是詩的載體,語言也是詩;在表現技巧上詩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攻入詩國灘頭的兵卒,有了訓練有術的語言能力是入詩的第一步。
一九五○年代白萩初入詩壇正是有些詩人仍堅持古典詩風的書寫,有些詩人前衛性的引進超現代主義的時代。白萩在〈詩的語言〉一文裡說到﹕「語言的力量產生在語言找到新的關聯時才迸發出來」。所以他認為以古典文言文書寫的詩已是詩成熟的歷史;極度圓熟的時候也是詩開始沒落的時候。不過他從古典詩的閱讀悟到詩技巧的斷與連,而不是撿拾古詩詞的意象語言(見〈語言的斷與連〉),是他對詩的慧眼發現。對於當時頗流行的超現實主義,白萩說﹕「經由『自動語言』或『自由連結』的方法,是很難達到語言的新關聯,……無節制的超現實主義的詩,從詩的真正要求來衡量,絕大部分只是半成品或廢物而已」。白萩有這種眼光,所以一踏上詩壇即有可觀優異的成就,不能不歸功於他對語言的訓練、正視和有所取捨。
詩的成功是語言表現的成功。相隔半世紀以上的年代,重新細讀白萩的詩作,仍感覺到其詩的語言鮮明、準確、峻切而色真;一點也沒有呆滯更無過度雕鑿裝飾的庸俗,且仍有跨越時間的新穎,令人驚絕!
例如,不論從戰後經濟蕭條、思想禁錮到現在生活富裕、政治民主的不同年代,重讀白萩成名之作〈羅盤〉這首詩,都令人感受到其詩意的語言指向,充滿生命的熱力,語句與語句之間如流雲長風,真體內充,雄渾自然!
握一個宇宙,握一顆星,在這寂寞的海上
我們的船破浪前進,前進!像脫弓的流矢
穿過海鷗悲啼的死神的梟嚎
穿過晨霧籠罩的茫茫的遠方
白萩創作的另一面特質是他富於實驗精神,敢向既有的挑戰,提出另類的看法和嘗試性的作品。例如﹕最明顯的是,對林亨泰從日本引進圖象詩有不同看法,寫出〈由詩的繪畫性談起〉一文,並且也寫〈流浪者〉、〈蛾之死〉等作品,強調詩的視覺的繪畫性比音樂性重要。
其實,實驗和嘗試,相對的有錯誤和探索的冒險性,但不論成敗,敢於實驗和嘗試就是賦有創新的精神,詩的創作之可貴就在於不斷能提出嘗試的成就而有新的面貌。
當詩壇一窩蜂,沉迷感覺捕捉意象的表現時,白萩卻反其道而行,提出「重要的是精神而不是感覺」,在《天空象徵》詩集後記的「自語」裡說﹕「過去我們曾耽迷在感覺,執信著形象可解決詩的一切。」「然而遊樂一陣之後,我們感覺空虛!」他認為擴散的形象造成歧義,扼死了思想。所以在《天空象徵》詩集裡的作品,已明顯現出脫掉意象語言的裝飾外衣,以更清透的峻切語言作象徵的飛躍性聯想,將詩表現的精神,隱藏在象徵的關聯性的虛線之中。
就以〈形象〉一詩來說,白萩也不以形象的攝取作為詩意象的主軸結構體,他塑造了一位阿火的人物走無人走的路。僅錄這首詩第一節如下﹕
這是一條無人的路
阿火走著,無人
出現
既非為了走這條路
路,也不是因他而存在
語言清透得無任何形容語和意象詞,而「阿火」走這條無人走的路,象徵了什麼?
白萩的象徵手法,要表現什麼精神?
在白萩於一九九四年獲得第四屆「榮後臺灣詩獎」由岩上寫的詩人白萩訪問記中,白萩說﹕「我的詩主題上是帶有濃厚的反抗精神,而反抗什麼?就帶有政治意識的存在」。在戒嚴時期,臺灣的現實環境有很多不民主,不公不義的事情,所以白萩又說﹕「就本土意識來說在我的作品對現實的環境有著很大的反抗精神」。白萩雖然曾說用詩表達了對它們的感覺和反應,甚至表達了對它們的憤怒和反抗。但白萩畢竟迴避了直接擦撞政治禁忌的腰帶,以一種內在精神的叛逆觸及詩感的否定美學形成詩的獨特風貌。
白萩在兩首〈天空〉裡的末句分別以阿火的人物寫出﹕自語和行動。
「天空不是老爹
天空已不是老爹」
然後他艱難地舉槍朝著天空
將天空射殺。
這個表達天空象徵裡已不是老爹,那麼這個曾經是老爹是表徵著什麼?如果從戒嚴時期來觀測,明顯的就是政治威權的人物。射殺,則是強烈不滿的表現;詩的隱喻呈現了象徵的效果!
白萩把十八歲到五十五歲之間,共出版的六本詩集,分為四個階段,《天空象徵》詩集是第三階段,是共創《笠》詩社以後的作品,這時白萩才三十歲左右,聲名遠播,作品已臻於創作的高峰,奠定了在詩壇上的地位,可惜五十五歲以後,二十多年來幾乎沒有作品。
三民書局版的《白萩詩選》選錄了白萩第一期到第三期中半的精華作品,歷時將近五十年之後再版。作為與白萩同時代的詩友和《笠》詩社的同仁,能有機會撰寫推薦序文,得有再重新細讀白萩早期的作品,並回想他的心路歷程,與有榮焉,感謝三民書局給我這個機會。
白萩,是否能再提筆創作已不重要,他的詩的存有榮耀,已進入臺灣詩史,祝福,是為序。
推薦序 詩,是植根生命的無悔/莫云
白萩先生是臺灣詩壇的前行者,也是重量級詩人。多年來,他的詩作一再被研討,在跨世代詩人與評家的多元觀點解讀下,也呈現了白萩詩作多面向的創作技巧與個人獨特的風格。
走過現代主義各流派論戰的年代,物換星移,詩人當年寫作的環境更是幾經翻轉。然而,他的多首代表性詩作於今讀來,依然那麼令人心弦震撼;宛如披沙瀝金,經過時間的沖刷淘洗,絲毫不減其光澤。三民書局這本《白萩詩選》問世已四十餘載,卻能名列長銷書單,更是誠屬不易。
「握一個宇宙,握一顆星……」文字與意象的魔法,從首篇的〈羅盤〉開場,當時年僅十八歲的詩人,就已展現志在寰宇的氣吞萬里。此後,一篇篇文字鮮活、立意創新的詩作,恍如夏日午後的急雨,在詩壇激起陣陣驚嘆的漣漪。他是早慧的、天生的詩人,總是能以最新鮮直白,又極其犀利的文字,直戳靈魂深處的痛點,營造出深邃或奇崛的意象,引發廣大讀者的共鳴。例如〈流浪者〉一詩,除了視覺的吸睛,地平線上那株孤獨的、攘臂問天的絲杉,早已深植讀者心中;〈風的薔薇〉以重疊的文字築砌心牢,探究風靡當時的存在主義,也諷喻了個人存在本質的荒謬與無奈;「活著。不斷地追逐」那隻負載著生命傳承的悲壯,卻始終鍥而不捨的〈雁〉,已成膾炙人口的經典;及至最後一首的〈叫喊〉,詩人更以魔幻寫實的筆法,直探生死議題,也傳達了他對命運的高聲抗訴和永不屈服。
除此之外,這本輯選自白萩最初三本詩集的選集(一九五三─一九六八),跨足詩人的少年與青壯年時期,不僅反映了現代詩在西方文學影響下的探索、嘗試與創新,也呈顯了詩人的文筆從浪漫奔放到凝鍊圓熟的蛻變軌跡。不變的是,他總是能言人所不能言、不敢言,他的詩作永遠不同流俗而勇於追求自我突破。他擅長運用疊沓多變的文句形塑詩的繪畫性與音樂性,往往一新讀者耳目﹕〈秋〉一詩中七發連珠砲的「敗壞」,教人悚然驚覺生命摧枯拉朽的崩落;〈暴裂肚臟的樹〉三行各十個連續的「鋸齒」,讓我們看到聽到慘遭斧鋸無情凌遲的、樹與人的哀鳴悲歌;〈昨夜〉心頭「來去的那一個人」,在詩人的反覆吟詠下,不僅具有音律的節奏,前段還刻意以文字的參差排列搭建出一座圖象化的、思念的拱橋。而詩人掌握「語斷而意連」的功力,同樣展現在此書的多首詩作中;落筆的大膽,更是令人嘆服:例如那首懷念父母的〈路有千條樹有千根〉末句,正是運用文字的極端疏離,將孑然一身的孤寂具象化;倏然斫斷的語句與根連不絕的意象,也同步延展了詩的張力。
詩,是摯愛,是執念,也是白萩植根生命的無悔。好詩不厭百回讀,更可跨越時空,映照心靈的澄明—箇中奧妙,有待讀者細心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