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凝視乾癟,直到有了春天的意願
吳俞萱(詩人)
透明的線,細到就要斷了的一條線,提起了她。那條線是她的垮落。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琬融的時候,對她的印象。那夜,我剛走出地獄──我和朋友改編沙特的劇本《無路可出》在北美館外頭層疊的竹條間演出──我剛告別鬼影幢幢的地獄,告別那一叢吞噬人形的劇烈白光,轉身回到人間的暗處,琬融就從幽深的地方浮了出來。
她為我帶來的驚嚇並非她眼中的光,而是她的整個存在落入黑暗沒有一點爭鬥的跡象。太詭異的和諧了,她的垮落比她巨大,而她撐住自己的意志比她的垮落更巨大。我對她笑。我敬重那些從自己的傷口爬出的鬼。
是她將一處與另一處的落差命名為傷口,念舊地爬進爬出,她才成為了鬼。
被驅逐出那個以「我」驅動的人形意識,她飄忽棲居在眾物之間,無法恆久落定,於是她的感知限界沒有憑欄也沒有障蔽,自由遷徙在尖嘯燒開的水、風的後面、派對動物、同時裂開的果子、蝙蝠吸著天空的血之間,褪去了人的雜質,以超人類的幽靈狀態,爬進事物再爬出來,朝向另一個事物的開口。
〈鬼出城〉作為整本詩集的第一首,清晰地勾勒出她的精神和書寫狀態:「鬼被吹成氣球,一個小孩拿來遛。╱鬼期待爆炸。」兩個句子裡看似矛盾的「被」和「期待」凸顯了身不由己的客體如何瞬間掌握自身的主體性,鬼「如一張影子 忽大忽小╱可以乘風或起浪」。她的身體在〈衣物腐爛─記雨季〉可以被「流出去」、〈圍欄外〉可以迎向風掩去自己、〈99日不見,相遇於荒山〉用力吸吐,「發現自己可以搖動像蘆葦╱在山谷的喉間」、〈尚未痊癒的歡愉〉她「將於一片密林間前行╱等待╱日與日途間╱最好的岔路口」……
等待岔路的自由,也具現於她構造詞語的拼貼邏輯,無論是「哀樂的巷口」、「未來是銀質的」對接異質的事物和情狀,或是她在〈從雜貨店的頂樓快速飛過〉對「一」的運用沒有規則和禁忌;被她並置的多重世界展現了毫不違和的並存秩序,彷彿一切原本就如此錯雜諧和地安在她的眼底。
鬼的變形所製造的張力不在於鬼和外物的親密,而是鬼和鬼自身的疏離:我投入而我不在,以及,無限的我總是無能為力。
就像〈我沒有要誕生我的悲傷〉爬進的傷口──悲傷,或遠遠不止是悲傷的情緒作為一種強勢侵入的存在,並非為了讓「我」得以進行肉身和意志的辯證,而是讓我領悟到我無能不成為這樣的自己。面對那個伸進我的影子搔弄我的「他」,我可以「把他殺了」,也「還是生下了他」,甚至,當所有人都走了,「我牽著他的手╱不敢放開」,我無法不透過他的纏結和制約來確認我的所有行動並非權力的施展,而是臣服於自我解體和重構的動態境況:殺掉自己無數次,恍悟真正要殺的,是將「我」和「他」視為對立兩造的這個念頭。
傷口成了開口。當「我」不再拒絕生命,我就能用那內含創造意圖的命名句型來描繪自身,例如〈我們的火是黑的〉,如鬼魂的心,我們正被「拒絕、殘肢、池塘裡的落葉╱恐懼、蟬殼、野鳥的唾液╱來自夢裡大量的油汙與汗」鍛造,於是可以咆嘯:「來啊╱拿槍對準我們╱已經丟向火堆裡的心臟」,因為再也沒有什麼能傷害我了,我的殘破點燃了我的火,越暗越烈。我的垮落撐起了我。
沒了執念的鬼,發出通透與直爽的聲音。卑微地在死生哀樂的邊緣匍匐,勃發荒地的生命力。一如她在〈99日不見,相遇於荒山〉給的祝福是像一隻成功活下來的「微小蟲子╱輕易抵達幸福的暈眩」;而她在〈我的詩就放在口袋裡〉傲骨自陳:「我的詩將成為風,或比風更淡的東西╱潛藏、流轉、遭人遺忘╱但一旦有人憶起╱在曠野裡的中心╱灌木將會╱生長╱為脆弱增補結構」。還有我和她的一次通信,聊起彼此乳房中的腫瘤,她說:「大概就是我身體的一種慾望,就像樹會結果,我的身體也結果了。至今我仍沒有把那顆腫瘤切掉。」
信任時間、信任變形有它自己的意志,是她的愛。不去懷疑變形的善意,是她的悍烈。去愛,意味著向命運開放,開放一種與異己、與神秘的關係,也開放一種與未來的關係。她待在人間的暗處,凝視乾癟,直到有了春天的意願。慢慢地,自己看懂了路──
沿途 死去的樹
終於我能重新叫出他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