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是英月,在位於京都正中央小寺院大行寺裡擔任住持。聽到寺院,應該會有很多人想到精舍、庭院還有佛像。大行寺供奉的主神是國家指定的重要文化財──由鐮倉時代的佛像雕刻家快慶打造的阿彌陀如來像。但是,寺院並不是美術館。這些佛像只是將肉眼看不見的佛陀教誨,化為具象的形體而已。那麼教誨又是什麼呢?
我在沒有接觸過任何教誨的狀態下,或者是說沒有感受到教誨的必要性,就逃離傳授佛陀教誨的寺院。那是我二十九歲時發生的事了。不過,人生非常有趣,我在逃到美國之後,又和佛教相遇。真的是萬萬沒想到。結果究竟如何?在我進入正題前,我想先說說事情的開端。
當時,我從短大畢業,在都市銀行的總部工作。雖然已經是泡沫經濟崩壞後的時期,但銀行的薪資、員工福利都很好,每年也有好幾次長假。休假的時候,我會安排出國,吃美食、購物,把獎金和存款都花光。即便如此,下個月又會又薪水進帳。每半年還能領到一筆獎金,日子過得輕鬆快活。
這裡容我說個題外話。幾年之後,我久居美國,短暫回日本時,偶然在抽屜裡找到信用卡的消費清單。上面記錄為期四天的香港之旅,我刷卡買了一百萬日圓的東西。看到清單的瞬間,胃感到一陣強烈的刺痛感,不舒服的感覺還延續了好幾天。不僅如此,當時我在美國過著極度窮困的生活,如果有這筆錢的話,就算撐不到一年,也能游刃有餘地過上半年了。一想到這裡,我真的非常鄙視、討厭過去的自己。
當時的我完全不知道不久的將來會有這種心情,在銀行工作的自己,明明就不是什麼口袋很深的江戶之子,竟然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拼命地購物。我每個月都會從薪水裡拿一些餐費給娘家,但剩下的錢都能自由使用。平常熱衷於快時尚,現在想想自己還真是瘋了。竟然穿著隨便都超過十萬日圓的卡爾‧拉格斐品牌套裝或洋裝去上班。真的是有夠蠢。我強烈的虛榮心,真的是悲慘又滑稽。話雖如此,當時的衣服至今仍大量堆積在閣樓。現在已經一文不值了。我心裡仍有「不然把鈕扣拆下來用好了」這種窮酸的想法,畢竟那可是當初砸大錢買的東西啊!是說,我也在想,自己這麼寶貝以後不會穿到的衣服,到底是在執著什麼呢?
言歸正傳,話題回到我那荒唐的銀行員生活。雖然不是什麼好話,不過當時的我就是一個標準的愚蠢粉領族。豪邁撒錢的散財童子,工作表現平平,甚至只達最低標,卻很敢要求超越自身限度的權利。因為在銀行工作,所以當天沒有結算完畢就不能回家。儘管如此,還是日日在下班後到處飲酒作樂,即便我根本就不太會喝酒。
這樣的粉領族生活,不知道過了幾年。上司的一番話,我至今仍能清楚地回想起來。
「我一看到妳就火大。」
我還在對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感到震驚時,上司接著說:「妳為什麼要假裝自己做不到?」我其實嚇了一大跳。因為我刻意偷懶是事實。你還真行,眼光銳利啊!狂妄的我在心裡給上司拍拍手。上司無視我的心境,給我最後一擊:「妳明明有心就能做到,看妳刻意不好好做的樣子我就火大。」
對他這番話,我在心裡吶喊:「你是笨蛋嗎?反正都領一樣的薪水,盡全力工作不就太蠢了。」但表面上我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笑著帶過這個話題。我沒有在銀行出人頭地的野心,而且擔任一般職員只需要差不多就好的工作能力。我一直擅自抱持這種想法,所以上司的批評並沒有影響我的心情。即使上司對我有很高的評價,薪水也不會因此大幅上漲,這就是所謂的勞多益少。既然如此,我打的如意算盤就是當個愚蠢的粉領族輕鬆工作,徹底享受公司提供的好處和福利,這樣才划算啊。當個工作能力低落的輕鬆粉領族就好。我一直對這樣的理念深信不疑。
經過二十年的歲月之後,回想那段日子,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然而,當時我根本不這麼認為,還不斷抱怨,甚至堂堂正正地宣告自己會偷懶。就結論來說,當時我只是沒有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心裡想著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一定有我的天職,有我能發光發熱的舞台。試圖藉由改變環境來突破現狀,但那其實只是以天職為名,找尋避風港的行為而已。而且,就算真的找到天職,大概也永遠找不到所謂的避風港。
不過,自己處在當下的時候,真的不會意識這一點。只會非常拼命地一直找那個虛無飄渺的避風港。我也不例外。
因為喜歡旅行,所以頭腦簡單地想說去當導遊。當導遊需要證照,我就去加入導遊派遣公司。參加講習之後,也曾以實地演練之名帶團。即便銀行的從業規則中嚴禁行員兼職副業,我還是這麼做了。
我帶過幾個當天來回的巴士旅行團,但是一路上我都很怕遇到認識的人,心驚膽戰地遊走於關西地區的觀光景點。同時,心裡那種「我到底在幹嘛?」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因為我心裡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真的轉職。其實,比較銀行和其他工作的收入、員工福利之後,我實在找不到辭職的理由。
如果喜歡旅行的話,自己去就好了。事情明明很簡單。心中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習慣逃避的思考方式,不允許自己這麼想。每當人覺得工作很辛苦、碰到瓶頸的時候,就會開始想要追求外面的避風港。我真的非常了解這種心情。
說真的,我不知道當初報考銀行的時候為什麼會合格。我這麼大一個人竟然能趁亂混進公司,真的很幸運。以我的實力,今後無論怎麼哄抬身價,也不可能找到比現在更好的公司。既然如此,死守這份幸運才是上上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便只是這樣,為了貫徹輕鬆粉領族這條路,也不能讓上司器重我。一般人應該會認為,在尋找避風港之前,應該要打起精神,先在這裡站穩腳步才行!
但是我沒有。我覺得很空虛,非常、非常空虛。在一般人看來,這是一個很棒的職場。在這裡工作的我,最了解這一點。不過,事情沒那麼簡單。雖然需要符合很多條件才在這裡工作,但也很令人滿足。話雖如此,我的心有沒有獲得滿足又是另一回事。
母親看到我這個樣子,說我「不知足」。她說得沒錯。在書寫這段文章的時候,我回想起當時的情緒,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重、痛苦感又甦醒了。同時,我用客觀的角度回顧時,也會心想:為什麼?雖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當時的我到底為什麼會覺得空虛呢?雖然不是我母親說的,但我在想是不是因為當時的我不知足呢?
當時的我心中懷抱著空虛感,不,是被令人窒息的空虛感包圍。
就是因為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為什麼而活。
現在的我已經知道答案。我並不是對工作感到空虛。而是對自己的工作態度感到空虛。所以,就算換了導遊這個工作也一樣。問題不在工作,而在我自己身上。
我不像很多前輩為了找結婚對象或者賺錢而工作,所以對我來說工作沒有意義。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而工作?更進一步說,這個問題會連結到自己為什麼活著。
我只是按照世俗上的一般常識度過人生,從學校畢業後就去上班。當然,我不是吸空氣就能填飽肚子的人,所以也很重視工作能獲得的薪資。不過,在老家生活的我,在經濟面沒有什麼危機感。
雖然是我個人任性的說法,不過當時我覺得在一流企業工作,反而綁手綁腳。如果這間公司是公認的黑心企業,我就可以拍拍屁股揚長而去。運氣好的話,親戚朋友說不定還會覺得我辛苦而安慰我。然後我就可以對公司毫無眷戀、毫不執著地爽快辭職。
但我意外地在好地方工作,所以一旦辭職大家都會覺得疑惑,一定會問我為什麼離開這麼好的公司。而且連我自己到了關鍵時刻,心裡反而產生眷戀和執著,遲遲無法下定決心辭職。然而,我到底是為什麼這麼想要找到其他的路呢?甚至還為此違反公司的從業規則,去做導遊的工作。
我心裡明白很多事情。雖然我想找個除了這裡之外的避風港,但是撥了算盤之後,考量自己的損失,就不打算離開銀行了。雖然心裡明白這一點,但是又無法不行動。因為只有在我動起來的時候,才能忘記內心的空虛感。我不是為了達到目的而行動,而是行動本身變成我的目的。如果不這麼做,我就會被空虛感壓垮。我只是透過身體的忙碌,逃避心靈的空虛而已。
剛好在那段時間,我有很多相親的機會。然而,接二連三的相親形成壓力,因此一度失去聽力的我,就這樣逃到美國去。然後在各種相遇之中,我又再度與佛教結緣。
那在我與佛教的教誨相遇之後,變得怎麼樣了呢?
就結論來說,我已經能活出自己的人生。我憑什麼說「活出自己的人生」呢?
這表示我能夠以自己樣貌生存。換句話說,我並沒有解決問題、獲得救贖,而是在懷抱問題、呈現廢柴狀態的情況下,開闢一條能夠獲得救贖的路。
這是我的故事。我想用我以前的故事,讓一些覺得自己的人生碰到瓶頸的人,能夠稍微輕鬆一點,所以才寫了這本書。為了你,也為了過去的自己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