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另一種生命
兩年前的四月開始,我就沒有剪過頭髮了。髮尾披散著,漸漸往腰際的方向伸,每天出門前,髮圈拿著就紮起馬尾了。仔細想想,台灣的男生在留長髮的比例上,還是要比一頭俐落短髮的少。身邊留長髮的男性朋友就那幾個,我也是第一次留長,然後就一路留下來了。開始留長的那段時間,還感受不到生活有什麼改變,但留到一定的長度後,週遭的人就好像覺得很新奇一樣,見到我便首先關注我的頭髮。我身在這樣的髮型之中,看他們用「對長髮的認知」來解釋他們對我的感覺,我在想,人也許很需要用經驗,來指認眼前的事物,在給了一個定義以後,便不會再對突如其來的陌生感到不平衡。
在家裡,見到許久不見的親戚,他們說「你留長以後好像藝術家喔」、「很適合去當Rocker」。他們試著用一些職業形象,來辨認此時我在他們面前所表現出的變化。藝術家和Rocker,在一般印象裡都不是那麼循規蹈矩的人,這種指認是帶有一點反骨意味的。也許在親戚們眼裡,生理男留長髮是一件脫落在規矩之外的事,我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其實不過是跨性別者而已,留長只是自己覺得漂亮。我說:「是嗎?但我既不藝術也不搖滾,反而比較愛宅在家看日本綜藝耶」。而在外面,我被叫「小姐」的次數則變多了,有些人會在稱呼我之前遲疑著,最後選擇用「顧客」或「同學」這樣中性的用字。他們用性別,來為我的身份做定調,儘管在留長之前,我就偶爾會被當作「小姐」了,只是在留長之後,那個用「先生」和「小姐」指認我的比例,開始有了懸殊,甚至「小姐」壓倒性的勝出。
頭髮留長以後,對我來說最方便的,就是在外面上廁所時可以到女廁去了。這樣說也許有一點奇怪,但是對於一個在社會上性別形象模糊的生理男性來講,連上廁所這樣基本的生理需求,有時候都是不被社會寬容的。
在頭髮留長之前,我就是一個皮膚白、搽底妝、穿著中性、嗓門不算低沉的人,儘管偶爾會被當作女生對待,但那短髮的姿態仍是中性的,還沒有完全往普世價值中的女性化特徵靠攏。這樣的情況,讓我在外面上廁所時會有點麻煩。我常常從男廁出來,在門口看到迎面而來的大叔直接走向另一側的女廁,然後再驚訝地回頭,或是有小男生充滿疑惑地打量著在鏡子前洗手的我,看了又看,還換個角度繼續看,好像我是什麼珍奇百景。有一次我尿急了,跑進火車站的男廁,那時許多在上廁所的大叔阿伯全都怵目驚心的看著我,旁邊打掃的阿姨扯著嗓子喊「小姐,你走錯啦,女廁在那邊」。那時我急急忙忙跑走,在女廁前考慮到底要不要進去,當我下定決心以後,才走到女廁門口,就有一個充滿敵意的年輕女孩子皺著眉頭看著我。我覺得抱歉極了,讓她感到被侵犯,但也同時覺得很沮喪,我只是想要上廁所。
也許對於大叔阿伯大媽來說,在他們過往的生活經驗裡,像我這樣的外在形象,會被辨識為短髮的女生,但對於年輕的女孩子來說,她們經驗裡的男性已經不只有粗獷了,也包含著陰柔纖細的部分,於是她可以區分出我的生理性別,並在那以生理性別作為劃分的空間之中對我豎起敵意。頭髮留長以後,這樣的情形就沒有了。我在女廁,通常只要稍微低頭,用手摀著眼睛以下的部分,就可以輕鬆過關,不會有人對我感到質疑。然而在外表越來越接近普世價值的女性化以後,雖然上廁所不成問題,但在需要出示證件時,又會引發人們的不解與困惑。我曾在開戶時,造成櫃檯核對身分的騷動,也曾在出入境時,被盤問護照是不是本人的。看病時,護理師也會在候診室當著所有患者面前喚我柴先生,在進入診間後醫生還會確認我是不是柴先生家屬。在這些事件突發的幾分鐘裡,我穿上環境給我的性別,我的比例就在約定俗成的性別共識裡被調整過了。
這本書所寫的內容,有一部分就和這樣性別衝突的主題有關。說實話,我有點害怕有人讀了這本書以後會化約出「這就是跨性別處境」的簡單結論,或者其他跨性別者在看到這本書後會有不悅的感覺。我深知自己所寫的,無法完整表現出跨性別的多樣性,我只是如同所有創作者,在書寫自身的生命經驗般,拿出手上的有限籌碼,放手一搏。我認為我的寫作是,寫出了自己身為跨性別的感受。我僅是跨性別者的一部份,我所能寫出的處境,也不過就是冰山一角。
有時候,我會突然對自己的性別感覺到陌生,突然認不出來這樣的自己,到底是用什麼樣的性別身份在人世間過活。我時常在填性別欄位時猶豫,我的生理是男性沒錯,但這個性別並沒有完整地鑲嵌在我身上,我不認為自己是男性,同時我又距離原生性別女性有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或許,性別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被週遭的人指認出來的,我們常常要為眼前的所見給予一種說法,去試圖用自己對世界的理解,釐清眼前這個太過巨大的陌生。我在想,我的性別不是一種概念,而是發生在我與他人的關係之間,在那片刻的指認之中,也彰顯了接下來我和這個人的關係,它是這樣具有開放性的,在一個人又一個人身上,打開詮釋的路徑。
柴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