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島田莊司的謎團全球化∕既晴
Ⅰ
從一九九○年開始,伴隨強調復古性、實驗性的『新本格浪潮』,島田莊司不僅重拾了筆下第一神探御手洗潔的創作,也展開了『新.御手洗』的巨篇推理創作大計。
這段『新.御手洗』的創作時期,島田捨棄了八○年代期間不斷嘗試各種風格、流派的創作方式,也不再追逐商業市場上的暢銷公式,而是全心全意地以一年一本的固定速度,進行大量的前衛試驗。
事實上,這段時期的時間並不算長,其實只有四年——從一九九○年的《黑暗坡的食人樹》到九三年的《雅特波斯》——作品的數量只有四部;而且,也不能夠說所有的前衛試驗都獲得認同。但是,這段時期,卻一定可以說是島田作家生涯中最關鍵的轉捩點。
『新.御手洗』以前的作品,與之後的作品,無論在主題、創作概念上,都有著截然不同的區隔,更重要的是,現今島田的最新創作,也都不難找到發跡於『新.御手洗』的原初線索。
此外,御手洗潔探案也因為島田的大量試驗,而出現了飛躍性的改頭換面,縱使形容為「基因大突變」也絕不為過。從《黑暗坡的食人樹》的『謎團全球化』開始,一直到《雅特波斯》的『偵探全球化』,不只是案件跨出了日本國境,連御手洗潔也從住在橫濱馬車道的名偵探,變成了住在地球上的名偵探。
在《雅特波斯》以後,御手洗潔與石岡和己這對搭檔,也正式從朝夕相處的『室友』變成傳真往返的『筆友』,並發展出各有側重的不同系列作。
然而,在這篇幅浩瀚的五部鉅作之中,本書《水晶金字塔》是第二作,雖然本作囊括了御手洗探案的所有往例,但在比重上卻有完全不同的呈現,這也使日後的御手洗探案在表現形式上取得更多的彈性,而具備了承先啟後的重要位置。
Ⅱ
《水晶金字塔》的第一項試驗,是『華生的極小化』。
『華生』是福爾摩斯的摯友,也是為福爾摩斯撰寫傳記、揭露於世的案件紀錄人。
雖然在亞瑟.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中被發揚光大,日後也還有其他一流作家賦予這個角色新的意義,但華生之所以會被創造出來,追本溯源,還是得回到推理小說之父艾德格.愛倫.坡的推理小說創作理論上。
愛倫.坡認為,要讓讀者佩服名偵探的智力,光靠直接的讚美是沒有太多效果的。讀者不會單純因為作者吹大法螺而甘拜下風。最好的方法應該是,先創造一個與常人智力相似的角色,使讀者對這個角色產生認同感,然後再讓名偵探登場,狠狠地把這個角色的智力比下去——同時,名偵探也把讀者的智力比下去了。
換句話說,在愛倫.坡的理論中,華生除了是擔任敘述情節的主講者,更是詮釋謎團狀況的解讀者。在表面上,華生只是個講故事的人,告訴讀者情節的走向,然而,就在潛移默化之間,讀者也不知不覺地受到華生的思考所影響。華生對案件先入為主的認定,將會固化讀者在判斷上的盲點,進而增強謎底揭曉時的震撼度。若是更進一步地設計,華生甚至可以誤導讀者、欺騙讀者,變成作者的詭計——其實,這也就是『敘述性詭計』。
然而,在本格推理小說的領域中,當謎團越來越龐大、越來越複雜,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掌握範圍,名偵探也必須擁有超凡的破案能力才能繼續生存——這樣的傾向,使得名偵探與敘事者之間的智力差距愈來愈大。
有時候,福爾摩斯會問:『華生,對於這個謎團,你的推理是什麼?』在華生談了自己的看法以後,福爾摩斯會先讚賞華生的觀察力與邏輯思考有進步了,然後再指出他在推論上的一、兩項失誤,並表達自己更具說服力的意見。福爾摩斯與華生的互動,不僅互相理解,也互相較勁,華生更擔任神探與讀者之間的橋樑。
在初期的御手洗潔探案中,石岡被設定成一個謎團狂,對所有的謎團都有興趣,對於各個有趣而未解的謎團,也蒐集了很多相關資料。也許讀者還記得,《占星術殺人魔法》中兩人檢討阿索德事件裡各項問題的互動情境。
但是,在『新.御手洗』之後,類似的對話愈來愈少——毋寧說,愈來愈難以存在了。在謎團不斷擴張的情況下,御手洗潔與石岡的知識差距也不斷拉大,御手洗的能力隨著時間不斷增強(或是說,隨著謎團的複雜化而彰顯出全部的實力),但石岡的推理能力則一直要等到御手洗離開日本,在《龍臥亭殺人事件》中才漸漸開竅。
我們可以說,『新.御手洗』完全是御手洗潔的一人獨角戲,石岡既追不上御手洗的推理步伐,對故事發展的影響力更低,也無法繼續擔任神探與讀者之間的橋樑了。同時,這也是御手洗與石岡在未來將會分居兩地的預言。
如此發展,在《黑暗坡的食人樹》中並不明顯,在《水晶金字塔》才正式確立。
而這一強一弱的消長,讓神探少掉了搭檔的『牽制』,使御手洗探案的風格更單純也更特異——例如,一開場就是天馬行空、超乎常理的巨大謎團,伴隨著殘酷獵奇的連續殺人事件,在辦案過程中不時會出現廣博的知識論、人類論,以加深案件的複雜度,最後再輔以長篇大論型的綿密論述,將謎團徹底解決——這些特徵,就是我們對島田莊司最熟悉的正字標記。
Ⅲ
《水晶金字塔》的第二項試驗,則是『時空的極大化』。
石岡的戲份變少,其實代表的是身為搭檔的『我』,對偵探的影響力降低,也不再具備任何比較智力的作用,但並沒有將記述者的功能完全捨棄。不過,故事的格局既已變大,那就必須引入其他時空的『臨時華生』,才能彌補石岡『不在當場』,導致『無法敘述』的缺陷。
在《黑暗坡的食人樹》中,蘇格蘭之行只是為了尋找藤並家的悲劇起源,可以說是一個有趣的附屬小謎團,真正的謎團還是座落在橫濱的黑暗坡。但到了《水晶金字塔》以後,謎團才終於跨出了日本國境,除了在故事中途,松崎玲王奈回到日本請求御手洗協助辦案以外,所有的場景都不在日本。
此外,涉入案件的關係人,都與日本毫無地緣關係,唯一有關係的玲王奈,也是一個英日混血兒。出現在日本國境外的謎團,在之後的御手洗探案中會愈來愈頻繁地發生;在故事中出現的日本人,未來將屈指可數,舞台的全球化,也使登場人物的輪番上陣,宛如聯合國的高峰會議。因此,被設定為不諳英文、學習能力有限的石岡,與御手洗的距離愈拉愈遠也在所難免了。
《水晶金字塔》正是『謎團全球化』的首次試金石。首先最引人注目的是,故事舞台的幅員變得十分遼闊,從現代的美國、澳洲,一直到五千年前的埃及,以及二十世紀初的鐵達尼號上,以不同時、不同地的多線敘事進行,並且在御手洗登場時回到日本。
本書撰稿期間,島田莊司恰好與評論家新保博久進行過一場『島田世界的原點』的對談。島田在對談中,提到這部預定篇幅有一千張稿紙的巨篇推理已經完成五分之三,但御手洗才剛登場沒多久,看起來就好像配角一樣。然而,本書的描寫重點裡,確實有其特殊的文明史觀,因此,也可以說,本書的主角其實是歷史或是文明。
評論家千街晶之在《島田莊司讀本》中提到,本作的犯罪主題,可以說是前作《黑暗坡的食人樹》繼續發展的型態,而類似於藤並家的悲劇,在本書中也延伸、擴張為美國艾力克森家族的悲劇,是文明的某個黑暗面,不斷扭曲發展下的結果;擁有文明發展的頂點、二十世紀的世界最強國——美國,正可作為此一扭曲的黑暗面的最佳象徵。
不過,故事中時間、空間的極大化,只是屬於本書『文明論』的主題探索,若從推理小說的角度來看,事件場景極大化也頗有可觀之處。福爾摩斯想要尋找破案線索,近一點的地方就搭乘馬車,遠方就搭乘火車;而現在御手洗潔出個門,不僅飛機、輪船已經是家常便飯,甚至還會用到更新的科技設備,進行超乎想像的奇特探勘。
此外,在島田的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怪奇建築,在以往全是出自虛擬,例如『流冰館』、『三矢之家』、『巨人之家』等。像金字塔般如此巨大的建築物,則是首度出現。五千年前作為文明最高象徵的建築物——金字塔,其功能在現代則根本無法推測,加上金字塔考古過程中所發生的種種傳聞,也增加了恐怖詭異、不可思議的色彩,真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怪奇建築了。
這是第一次島田將實際存在、巨大的怪奇建築,作為故事的主角。在弱化了華生角色、讓犯罪主題躍為主角以後,『新.御手洗』所描寫的已不再是『從眾多嫌疑犯之中逮捕真兇』的傳統本格推理,而是御手洗潔與人類世界謎團的一對一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