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從原住民劇場創作泛起的漣漪──我們
約莫是十五年前的青春年華,我擔任原舞者年度製作《大海嘯──太巴塱阿美族神話故事》的舞者與現代場編導,抱著回歸祖靈發源地的田調之心,我和所有團員一同協力上山。也就是在那時,結識了採訪並記錄原舞者創作旅程的慧珍。
當時我們都承載著對藝文志業的憧憬,在前方不知為聖途的山徑一路跌撞,往那道、那條、那片泥濘而險峻的深林邁去。穿著雨鞋、背上盛滿祭品的竹簍,繫在都市人肩頸上的還有晃噹晃噹的罐頭、吐司、巧克力、營養口糧,林林總總一大堆。鋪在這些興奮情緒之上的,還有向祖靈訴禱的米酒與竹杯──我們出發了。
仰頭一望是九百二十六公尺的奇拉雅山(Cilangasan),那時山下的我們秉著一股使命,想要將遠古流傳中的阿美族發源聖地,藉由這一步一腳印的向上溯源,轉化為原住民劇場創作的宇宙時空。當時浩浩蕩蕩的壯志,連貓公部落垂直上下的每一寸冷冽空氣吸起來都格外有靈性,而那段記憶、感受,至今仍強悍地在心中留有一席之地,彷彿再更莊嚴一些、再更沉斂一點,當年躲避大洪水的阿美族祖先Doci、Lalakan兄妹就會隱現在前方濃霧的山壁,說:「終於回來啦。」
那一年,二○○七年,我是北藝大劇場藝術創作所的表演組研究生,心中潑灑著對原住民劇場創作的使命、義務,千頭萬緒;身為一名鄒族與閩南混血的都市原住民,這種亟欲探勘生命原貌本質的存在意識,驅使著我義無反顧地在新北淡水與花蓮壽豐之間,每週通勤往返,不厭其煩。我自己的生命原鄉在阿里山,是人們在哼唱〈高山青〉時都會無意識讚歎起來的山頭,只是在多年後「阿里山」於我的創作生涯中烙印出鑄痕之前,奇拉雅山先扎了蔓延的根。
慧珍陪著我植栽了這一路像是葉紋脈絡般的創作之路。
奇拉雅山對於我和慧珍的相遇有著藝術創作上的身分意義,我們都是親近原住民文化的有志之士,差別只在我是未曾在部落長大的淡水原閩混血囝仔,而她是後山花蓮在地的客家小孩。面對這塊滋養我們的原生土地,我有魂牽夢縈的身分認同,她則有心心念念的文化採訪使命。在這樣的碰撞下,我們彼此扶持,戰戰兢兢地走上這一段未知的山徑。
即使十五年過去,我仍舊記得當時那一抹陰鬱的白色天空,屢屢掀開又闔上的灰色霧簾,層層疊疊的綠色林相,跨了一尺又邁開兩步的褐色橫木。而這一切的歷歷在目,都疊映著在前方以聲調與身影牽引著原舞者大隊人馬的我,和在我身後亦步亦趨、一同前進的慧珍。當時身體上的疲累實在是一種負荷,即使一如淨化心靈的藝乘之心都難以抵擋都市人的身體痠痛現象,但慧珍全程咬牙地硬頸精神,每每回頭看見她仍然維持著優雅地吁吁喘氣之時,我知道她未來必定有著令人驚奇的能量。
往後十五年的創作生涯中,我從追本溯源的原住民劇場初探,攀岩跨溪來到人物生命誌的劇情描摹;從當時熱血拚命的劇場小伙子,轉身已是擔任影視編導演的四十歲初老人。一路,慧珍都遙遙地給了我非常大的支持與力量,這是一股無以名狀的波光,就像被遮蔽的山林,即使看不見陽光,最終還是會轉往溫暖的方向。即使少了聯繫,卻多了更多的祝福。
多年之後的此時,有幸因著這難得的緣分為她的新書寫上幾字推薦,更是我義不容辭的殊榮。我不敢怠慢,我著實地字字閱讀,在她的字裡行間我重新認識了林道生老師的音樂創作之路。慧珍的行文與條理一如她本人一般,理性的陳述服貼在溫暖的關懷之上,文字的畫面直達讀者的鼻前,卻又禮貌地保持著謙和而舒服的距離。
讀著她的文字,我真正地跟隨著林道生老師的一生志業與付出,坐上了一趟巡繞於歷史光輪的遊園列車,列車嘟嘟嘟,帶著我認識了後山音樂家在大時代跌宕下的創作脈絡。日治時代的炮火撥弄、國民政府時期的環境輾壓,都不影響林道生老師對於創作的嚴謹與自持,直至花蓮玉山神學院時期的原住民音樂傳承使命,林老師像是我在這一路戲劇創作生涯中的明鏡,我仔細地看著文章中的那些曾經,都彷彿對照著今日此時對於原住民戲劇創作仍堅毅篤定的自己。
我不是矯情,我真的在全書的後段,看得熱淚盈眶。看著林老師對原住民音樂創作的堅持與熱愛,我真的備受感動。那個感動是後勁強烈的,因為慧珍的筆觸給了讀者相當的反覆咀嚼反響空間,就像隔水加熱的心頭,一波又一波帶著暖意的漣漪,隱隱地來,再來,再來。
蘇達 二○二一.八.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