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姚若潔的科學與夢幻
蔣勳
姚若潔的第一個長篇《發光白鳥的洞穴》,一共讀了三次。
第一次讀,一面讀,一面做建議的注解。
若潔拿回去,重新修改,大刪了好幾萬字。
創作者很敢刪,我卻有點猶豫,建議若潔:「刪去的部分要不要留著?說不定很好看!」
每個人創作的過程都不一樣,《紅樓夢》是一刪再刪的鉅作。研究「紅樓」的人,都知道這部手稿有一次一次「脂硯齋」的評語批注。
許多人都好奇「脂硯齋」是誰?這麼不厭其煩的注記一部沒有完成的手稿。
有時候我突發奇想,這「脂硯齋」會不會是創作者自己?是那個小說裡愛偷吃女人唇上「胭脂」的賈寶玉?
創作者是有可能幻化成兩個自己嗎?
一個是原創的自己,一個是努力找出缺點的自己。或許不是「缺點」,而是另一個角度觀看的自己。
在繪畫裡,我很迷戀創作者修改的痕跡,塗抹過,卻沒有完全消失的線條或色塊。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的素描油畫和雕塑都是一再修改的,無數修改的疊壓並存,那些痕跡,無所謂對或錯,似乎說明著生命真實的存在的狀態。「胸有成竹」,下筆就成定論,可能是一種創作方式。但是我更迷戀的是「胸無成竹」,一路塗抹修改增刪的經驗。
生命並不是一個結論,生命通常是一張改了又改的畫,痕跡斑斑,作者只好自嘲「滿紙荒唐言」。說這句話的創作者知道生命跌跌撞撞、鼻青臉腫,也許才是真相。
太過修飾的創作,和太過修飾的人生,都只是虛假勵志的妄想吧。
我認識若潔太久了。忽然想起她剛出生,在台安醫院隔著玻璃看她。
那個微微蠕動的小小生命,如何一步一步形成今天的姚若潔。
若潔的父母都是我最親近的朋友。他的父親姚孟嘉是攝影家、畫家,也是上個世紀末影響台灣最重要的雜誌《漢聲》的重要主編。
姚若潔是和父親編輯製作「漢聲小百科」、「漢聲童話故事」一起成長的。
我常去姚家,看著若潔學講話、識字,父親忙著比對圖片、文字,一面很耐心地跟女兒講解科學小百科裡的故事。
也許是父親給兒女成長最好的禮物吧……
若潔就同時對生物、科學、童話、神話產生了興趣。
若潔的父母都愛大自然,我們常常一起爬山涉水,印證「漢聲小百科」從田野調查開始的探索。
一起從貢寮走草嶺古道,父親娓娓道來許多植物昆蟲生態,那一天,四、五歲吧,姚若潔第一次拿起父親的相機拍照。
常常覺得若潔身上有一部「漢聲小百科」,那十二冊的百科,也許更大的意義是影響了台灣一代青年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模式吧。
姚若潔一直在科學和文學之間找一種快樂,如同她這部小說裡的發光白鳥,如同那現實存在卻又展開另一個次元時空的「洞穴」。
她總是在精密的科學探尋分析論辯之後,突然對「科學」有從本質上的質疑。忽然進入史前神話的詢問,像保留在屈原〈天問〉裡恆古對時間空間的「問」:「邃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大學時讀昆蟲系,延續著「漢聲小百科」的許多對生物物種的好奇探索。到英國進修,讀「視覺傳達」。「視覺傳達?」有一次在倫敦我問起她的研究,她說「昆蟲、鳥類的眼睛或視覺」。
我不確切知道那是什麼,但也想起她長年來在科普雜誌或翻譯或闡述的關於物種的現象。
這部小說裡那發光的白鳥是鴿子,還是海鷗?小說開始是從萊特島上白鳥的物種歸屬開始,有許多科學的討論。
「鴿子」或「海鷗」是人類科學的分類。然而物種是在演化過程中的,並不是結論。
生命在時空環境裡努力為存在修改自己,所有科學的類屬分界,都可能被突破。
讀這部小說,害怕自己被學來的知識限制框架住了。是的,「知識」常常即是「偏見」。
若潔用了很多物種科學的知識,建構起小說的開始,讀者,如果是「漢聲小百科」一代的讀者,或許會跟著這些好奇一路讀下去。
究竟那「白鳥」是鴿子,還是海鷗?
我們急迫想知道知識的答案。
然而,創作者另一個自己出現了,透過李文斯敦的手記,一八三三年的科學忽然彷彿幻化成神祕的因果。讀者隨著書寫者進入神祕的「洞穴」,邃古之初的洞穴,要用自己的手掌感應牆壁上的「手印」,開啟通道,通向不同次元時間與空間的通道。
小說似乎安排讀者認識一種「因果」,所有書中存在的人物,都曾經存在過。
因果是東方宗教的說法,西方的科學論述叫「邏輯」。
但是,顯然創作者發現「邏輯」無法解讀「因果」。
所以,瑪姬是瑪格麗特嗎?馬可是馬庫斯嗎?莉莉是伊莉莎白嗎?
小說的第二部,進入洞穴,彷彿進入佛家說的「世」,是好幾「世」並存交錯的物種,說著不可思議的生命演化。
有一天科學如果死亡,是不是因為科學只剩下了科學?
我看過一段視頻,一個尖端物理學家說著量子物理,很難懂的一個領域,然而物理學家忽然說:「很像華嚴經裡說的世界」。
我大吃一驚,「量子物理」「華嚴經」,我如何無礙於兩者之間?
若潔的「發光白鳥」也是這樣試圖在她迷惑的科學世界找到一個神祕洞穴的「手印」嗎?
小說裡的「手印」可以開啟許多關閉的門,找到通道。現實世界裡,我們的「科學」還能找到遠古人類相信的「手印」嗎?
佛教一直試圖用手印帶領信者領悟什麼,也許有比「語言」「文字」更高的信仰。像靈山會上,佛陀「拈花」,迦葉「微笑」。
「拈花」與「微笑」,心心相印,是不是這部小說裡想要找到的真正「手印」?
用科普的方式寫小說是若潔的嘗試,在大疫全球蔓延的兩年,三次閱讀這部小說,每天閱讀數百萬人死亡的訊息,每天閱讀科學家各種對病毒的解釋,隔幾天,又被推翻。
或許人類的科學對病毒一無所知,或許一切疫苗的眾說紛紜還要回到科學的原點。
更仔細觀察白鳥,鴿子或海鷗,沒有偏見,物種才有未來的延續可能嗎?
宇宙經歷著巨大的變遷,姚若潔小說裡許多生態易變的討論,像是神話,又全部是近在眼前的現實。
隨著「小百科」長大的一代青年,全副武裝的「科學」,最好的人文教育,將如何面對他們盛壯之年當下的世界,這一代的讀者會跟隨創作者一起進入幽暗洞穴,用自己的「手印」開啟未來嗎?
《發光白鳥的洞穴》或許是大疫未止的隔離時間裡最好的閱讀吧!
2021處暑後一日,蔣勳避疫池上龍仔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