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們幾乎就感覺到幸福──略讀伊麗莎白‧斯特勞特《一切皆有可能》
崔舜華(作家)
一如往常地,我在笑語喧囂的小酒館讀完這本小說的書稿。那種僻壤窮鄉式的傷感當頭澆淋下來,流進我的衣領裡,我的眼睛裡。
必須耗費多少力氣,才能接近幸福的領地?在斯特勞特的新小說《一切皆有可能》裡,所有人皆被不幸緊緊地纏繫在一起──是的,不幸。可以如此輕易吞吐出的詞彙,就像滿腹惡酒加上搭了一輛橫衝直撞的計程車般,車門一開便將滿腔的惡臭的噩運噴吐滿地,噴髒了腳上為了某個場合而特別擦亮的新皮鞋。
在書中的眾多篇章中,每個人都叨念著一個名字:露西.巴頓。在湯米先生的眼裡,露西永遠是那麼瘦小那麼膽怯,膽怯得像一隻隨時驚飛的鳥,而虔誠的湯米對她滿溢著純粹的憐惜,這份感情漫溢到露西的哥哥彼特身上,讓湯米每隔一段時間便去那棟灰白老舊的爛屋子探望彼特。
小說以這分純粹的善意開啟,善意的內部卻是破落不堪的傷痛,像一棟年久失修的屋子,勉勉強強地撐持住了不被風雨吹倒,卻經不起一名不受歡迎的訪客所帶來的震顫。
故事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訪客──年邁離婚的瑪麗的女兒安潔莉娜,偶然投宿在辛苦女人多蒂的旅館的老兵查理,在演藝圈與八卦圈大放異彩身負流言後返家的漂亮安妮,以及人人口中稱羨的露西──多年後好不容易重新踏進父母的房子,面對著長年獨居的哥哥與憤世嫉俗的姊姊的小妹露西……她們(大多是女人)遠走他鄉,或終生囚於此鎮,而家鄉的貧窮在她們赤裸的肩脯上狠狠烙下各自的屈辱:童年從垃圾堆翻找食物果腹的屈辱;撞見母親裸身外遇的屈辱;離婚的屈辱;被遺棄與背叛的屈辱;身負創傷的屈辱;被流言輕蔑的屈辱;與丈夫結髮一生卻不曾行房的屈辱……
小鎮上,各人懷抱著各自的屈辱度日,當他們不想再看著外頭發呆,或是得找個地方說些祕密的壞事時,那沾滿灰塵的厚重窗簾便會拉上,從某雙與某雙剝落的口紅裡抿出不關己事的風涼──人心的惡意,總在狹窄貧瘠之處熟透而盛放。就連終於掙脫了家鄉的鐐銬、在紐約過著出人頭地的時髦生活的露西,在哥哥的屋子裡恐慌症發作而崩潰的她,必然是深深地感到那惡意所召喚的不幸正在闊步逼近,轉眼便要吞沒她好不容易拚盡全力所建護起來的微小幸福……
小說最末,作者安排了艾貝爾心肌梗塞發作、臨終之時他所充溢的那股體悟之光──一切皆有可能。這究竟是甚麼意思?十分恰巧地,讀完《一切皆有可能》之後的幾天,我想起了自己三十八年人生中的許多屈辱時刻,特別是中學時,被同儕排擠、攻擊、惡言惡語的屈辱;以及,大學時某次與當時交往的男友共眠一床時,父親突然開鎖闖入、惡言怒罵的屈辱;以及以及,那些經過我身上而剝奪我的防備與尊嚴的男人們,所鄭重贈予的屈辱……我坐在未開燈的黃昏的房間裡,渾身發著抖,一片一片地將藥片從舌尖滑下喉管。單單僅是這種程度的屈辱,我長久長久地將其埋在土坑裡一鏟一鏟地掩蓋起來,然而那卻在我的背後慢慢地煉結為時光惡人的武器,總有一天將毫不留情地擊碎我脆弱而蒼老的頭蓋骨。
在我自己的恐慌裡,我於焉理解了露西的恐慌──我們都幾乎那麼逼近幸福,但我們所經受過的恥辱和傷痛,終會將我們拖回不幸的深谷裡,且悚悚恐懼著自己就要葬身於此,成為一具無人知曉的破爛死屍。然而,這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一條路徑,遠遠越過了那些羞恥、創傷、孤獨、痛楚,而直通天聽,那將是我們的靈魂的葬處,時光的盡頭,唯有少數從窄牆的縫隙之間窺見那聖光粼粼的人們,才能夠全心地明瞭並擁抱:一切皆有可能,尤其在我們置身不幸的時候。
心理師讀後分析
鎮生活裡,帶著傷的他與她
周慕姿(諮商心理師)
讀完這本小說後,心裡有些沉甸甸地。在這個小鎮裡,每個人都有傷,彼此扣著一環又一環,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奈斯利一家。
故事中的奈斯利一家,家境不錯,父母健在,女兒們長得也漂亮。姊姊琳達與妹妹帕蒂,當時都被稱為「奈斯利的漂亮女孩」。但這個看似美好的家,就在一個創傷事件中崩毀了。
當奈斯利家夫人,被小鎮的人們發現和帕蒂的西班牙文老師有染,帕蒂早就知道了。因為她早就曾經撞見過,母親與老師的性交場面。
這個創傷一直留了下來,帕蒂與琳達的媽媽自然是失去了這個家。在保守的小鎮,醜聞是藏不住的,於是,全鎮都知道了這件事,而原本「奈斯利家的漂亮女孩」這個像是稱讚的話,卻似乎變成了諷刺與標籤。媽媽做下的醜聞,卻成為姊妹與父親身上的醜惡的烙印與創傷,甩也甩不掉。
每個人面對創傷的方式不同,被背叛的父親,滿腔憤怒與哀傷,取而代之的,是要兩姊妹對父親絕對忠誠,以此來撫平內心的傷痛。
身為大姊的琳達,比妹妹更快地成為父親的情緒伴侶。她替代母親,成為順從父親、安撫父親的那個人;母親給不了的忠誠,她得向父親證明,她給得了。因為,她已經失去了母親,不能再失去父親。
只是,或許帕蒂比姊姊更懂,她們失去的不只是母親,還有他們的父親。因為從發生事情的那一刻起,他們每個人的心中都崩落了一塊;帕蒂、琳達與父親,他們三個人再也不是原本的樣子。當然,他們也都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這個傷,就這樣默默地留在這一家人的心中。比起父親用要求女兒們的「絕對忠誠」來撫平創痛,大姊琳達用「給予忠誠」來安撫自己,她拚命地想告訴自己沒事,盡一切努力想要維持生活中的安定。畢竟,比起原本就撞見媽媽的外遇現場、早已有心理準備的帕蒂,琳達面對家中的巨變,是轟然巨響、毫無準備的。
對琳達來說,她能做的,只有盡力地表現出自己的忠誠以及視若無睹,這樣,她才有辦法維持表面的假象,維持她能夠被愛著、不被拋棄,而也有人可以愛著。這個信任城堡,靠著她的犧牲與努力,才不會在一夕崩毀。
而這樣的琳達,就像被命運捉弄般,又選擇了一個看起來會讓人羨慕的對象結婚:擁有良好經濟環境、工作能力的對象。但這樣的丈夫,卻有偷窺的癖好,而且會在家中與其他女性性交。
琳達說服自己:「我不知道、我沒看到。」她給予丈夫絕對的忠誠,這個忠誠是她過去維繫原生家庭不垮掉的犧牲,如此熟悉且輕而易舉,現在她同樣地給了自己的丈夫,希望這個自己選擇的家庭,可以在她的犧牲與視而不見中維持著。最後,這個嘗試失敗了。丈夫一次又一次、愈來愈過分地挑戰禁忌,琳達發現她想要維持不讓人知道的黑暗,仍是蔓延了出來。
「但,若我已習慣在這黑暗中生活,似乎也還過得下去吧?」閉著眼睛的琳達或許這樣想著,而那一絲絲從她身邊透出的、名為「真實」的光芒,卻如此奪目而難以接近。
悲哀的是,對琳達而言,這道光芒不是屬於她的救贖,而是破壞她表面幸福的危險鋒刃。當謊言被戳破,不論再怎麼掩蓋,光總會從四面八方出現,鑽進琳達不願面對的內心。
而帕蒂呢?面對曾撞見母親外遇現場的帕蒂,從此對性開始有了排拒。她試著要與其他男孩發生關係,想要把這件事情當成「沒有什麼」,但卻永遠無法抹去腦海中,母親與西班牙文老師性交的畫面。
那種震驚與恐懼,是關於背叛與憤怒,還有噁心與厭惡。
琳達選擇和父親站在一起,直接把母親當成厭惡的物品一起排拒。但帕蒂沒有辦法,於是她的厭惡轉而變成在性行為上的排拒──從厭惡母親,變成厭惡性行為。
這樣的轉向,對帕蒂某方面而言是個救贖,因為如此,她就可以不用失去母親。她就還可以見母親、可以想像過去他們一家四口美好地住在舊家的大房子裡,在庭院中交談、玩著,想像未來,說不定還有那麼一天……
那是多麼快樂的回憶,對照現在,又是多麼諷刺而哀傷。
這樣的帕蒂,沒有辦法和人有性行為。然後她遇到了她的先生西比,一個小時候被繼父性侵,同樣無法與人有性行為的男子。兩個因創傷而停在童年的小男孩與小女孩,因為創傷味道而循跡找到彼此,像兩隻小獸般,在屬於兩人的洞穴裡互相舔舐安慰。
帕蒂面對父親的方式,或許就是無條件接納、包容、安慰他的悲傷,以此來替自己覺得好一點,也讓父親好一點。這樣的生存策略,延續到以後,就是帕蒂總被有巨大創傷的男人給吸引,然後安慰他、待在他身邊。
琳達與帕蒂,他們都成了父親的替代伴侶,替母親贖著屬於母親的罪。一輩子。
這本小說雖是沉重,但仍有美好的部分。
那些生活的美好總帶著傷,而在傷中,我們又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美好。血跡斑斑卻又閃閃發亮,這就是生活,而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