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入陣去:反叛旅誌
動機,都市紋理
2016年2月,韓國文化體育觀光部公布了「2015年觀光旅客動向調查」,上述這20個景點取自其中,並依照「臺灣人最常造訪的首爾景點」排序。這些景點所蘊含的經驗、記憶、聽覺、視覺與閱讀,建構了多數臺灣人對首爾的印象。就像大部分韓國人對臺北的印象,來自市中心的西門町、龍山寺、故宮博物院、中正紀念堂、臺北101、永康街等景點,以及近郊的野柳、九份、十分、金瓜石、淡水等地,這些景點所蘊含的經驗、記憶、聽覺、視覺與閱讀,形塑了觀光客的認知。
「2015年觀光旅客動向調查」彙整了旅客的造訪目的和旅遊型態,造訪韓國的臺灣旅客,大多以購物、娛樂、參觀與美食嚐鮮為主要目的,這樣的傾向在臺灣當地也感受得到。在臺北幾家大型書店晃晃,瀏覽與首爾相關的書籍,就會發現介紹人氣店家與美食的旅遊書占據架上前排的位置;從人文社會科學角度切入的著作不多,且品質參差,不乏對韓國存有誤解的內容;也很遺憾幾乎不見聚焦於韓國生活肌理的書籍。大部分的描述都是「美化過的首爾」。
因此,我們希望帶出「首爾的紋理」。就像歲月留下的痕跡一樣,都市也有自己的紋理。一如人類的皺紋反映了自身的經歷與逆境、快樂與悲傷、回憶與煩惱、欣喜與痛苦,都市的紋理也是如此。即使再怎麼擦脂抹粉,皺紋也不會因此消失;比起妝扮,歲月的痕跡更加深遠。因此,我們期許以文字記錄下首爾的紋理。如果能夠理解人們的皺紋,對其中的故事產生共鳴,我們便能在旅行的過程中深入不同群體的脈絡。我們也希望在這樣的思路下,提供另一種探索首爾的可能,讓各位在旅行中不只看見妝扮後的首爾,也能讀出首爾歷經風霜的皺褶。
反叛旅誌
我們試著把前述的「首爾」置換成「臺北」,將「臺灣」置換成「韓國」,不難發現眼前的現象幾乎如出一轍。事實上,前述的構想源自《叛民城市:臺北暗黑旅誌》(2015,王志弘編,游擊文化∕公共冊所出版;韓文版由山鷹出版社出版)一書的翻譯企劃案。當時我們對於韓國理解臺灣的方式感到相當遺憾,因為大部分韓國人對臺灣的理解與體驗,依舊是「美化過的臺灣與臺北」。我們在遺憾的盡頭開始構思「異質的都市敘事」,著手翻譯《叛民城市》一書,接著策劃了這本書。也因此,這本書可以說是《叛民城市》的姊妹作,也是一部續集。
本書的目標是「(微小的)反叛」,或者說「(微小的)堆疊」,希望能稍稍撼動臺灣讀者對首爾既有的認知,使其產生些許龜裂的縫隙,將不同的敘事堆疊上去;就如同《叛民城市》作為一本反叛手冊,是希望能打破長年以來對臺北(旅遊)的認知。《叛民城市》依循反叛的敘事軸線,以徒步旅行的方式帶領讀者感受臺北的叛民經驗,透過52處地景描繪反抗者與遭歧視者的故事;本書的敘事軸線則略有不同,旨在「翻轉議題」。我們挑選了臺灣人最常造訪的19個首爾景點,寫下這19個地方歷經的波折,以及其所象徵的首爾紋理。從美化過的首爾,轉向首爾真實的紋路,這是我們呈現的主軸。因此,不會有詳細的指南聚焦於觀光的視角、動線與慾望,我們在意的是這些被定義為觀光對象、被觀光相關詞彙及文化所掩蓋的地景其下所隱含的故事。
釐清了動機、目標與軸線之後,再來是策略。本書的策略是形式與文體。我們借鏡都市漫遊專家華特.班雅明的精神。班雅明一生鑽研「都市」,將都市描繪為現代資本主義的核心,象徵著資本主義所豢養出的榨取、不公與排除等必然之惡。在此過程中,班雅明對歐洲大城市的美與野蠻皆沉醉不已。對他而言,都市既是歡愉與希望的泉源,同時也是仇恨與絕望的來源,在愛的同時蘊藏著憎惡。這樣的悖論與日漸緊繃的對峙牽引著他走向都市,進而產出文章。
我們關注的並不是班雅明鑽研都市的結果,而是他探究的方法。他與都市的里程碑擦肩而過,並不著眼於宏觀的敘事與一般性的解說;他拆解了都市的妝容,找出「鉚釘的接縫」,滴灌些許的機油。「鉚釘的接縫」是隱密的存在,必須凝神注視才看得見。班雅明經歷了1920年代的都市樣貌,首度揭開像威瑪、巴黎、莫斯科等地的建築結構與框架。建築、都市與世界所呈現的框架,以及那些在背後支撐的隱蔽結構,班雅明漫步在兩者的張力之間,一一拾起在日常地景中懸浮的碎片,建構新的認知工程。這時,班雅明發展出多樣的形式作為戰術,也就是即時的語言,藉由傳單、小冊子、雜誌文章與宣傳海報等迅速靈活地傳達訊息。這裡的核心並非即時的語言,而是異質性。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將這本書定位為「銘刻首爾紋理的異質性,以及那些關於差異的故事」。也因此,與其說這是一本都市人文書籍或旅行小品,它更像是一本小冊子,記錄首爾紋理的小冊子。感受、脈絡、訊息與詮釋,隨著各個地景而有不同的比重,我們試圖產出一本輕巧而不淺薄、踏實而不沉重的反擊旅誌。
組成:五大主題與19個場景
本書涵蓋了19個空間與場景,依據臺灣人偏好的首爾景點進行主題式的撰寫。各個章節都圍繞著三個主軸展開敘事:替代空間、議題翻轉與象徵事件。在寫作過程中我們也做了一些調整,我們從臺灣人常去的20個首爾景點中排除了非特定的「博物館∕紀念館」;另外,南山∕N首爾塔與南山韓屋村兩處空間的同質性高,所以合併在同一篇;另一方面,有許多故事可談的龍山則分成兩篇。19個場景與五大主題就這樣編排而成。
第一部〈他者∕我們–1〉著眼於首爾與外部、韓國與世界的關係及其相關風景。一如其他東亞國家,朝鮮半島自19世紀以來,便與外部勢力發生各種衝突、交流,也面臨外部干政。此時作為首都的首爾,親身經歷了這波衝突、交流與干政的浪潮,尤其是中國、日本與美國,對於首爾的地景與思緒有顯著的影響。與外部勢力的交手讓韓國門戶洞開。從漢城到京城,從京城到首爾,改名換姓的歷史總會在關鍵之處瞥見「外國」的身影。在此過程中,朝鮮半島與首爾時而成為受迫的被害者,時而成為歧視的加害者,也時而成為緘默的旁觀者。在第一部中,我們藉由韓國華僑的問題(明洞)、與日本的歷史鬥爭(宮殿∕景福宮)、與美國的微妙關係(龍山美軍基地),揭開首爾多元的面貌。
第二部〈江南,慾望之境〉則是以現在的視角,分析在首爾堆疊的韓國慾望。江南其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首爾。韓國在韓戰的餘波盪漾中恢復,邁向經濟起飛之時,在江南大興土木。1960~70年代大量湧入首爾的人口與資本的慾望,和政府的野心一拍即合,這樣的結合體現於江南。從此以後,韓國的各種慾望無不立基於江南,並開花結果。以金錢、成名、成功、投機等為名的慾望,縝密地進化成今日的模樣。過去,競爭的粗鄙與野蠻顯而易見;現在的競爭卻是相當幽微而隱蔽的。雖然慾望的本質依舊,但達成的方式卻已截然不同。第二部描寫了這些慾望。在投資與投機之間量產出合法的掠奪──仕紳化(新沙洞林蔭大道);外貌至上主義與整形熱潮之中內隱的性別議題與成功的壓迫(江南站10號出口);大眾文化從業人員的貧富差距與極端競爭(淸潭洞K-Star Road);對一流大學的偏執與教育資源的落差(大峙洞補習街)。
第三部〈首爾的日常與片斷〉與第二部具有相關性(但不代表彼此互為因果關係)。江南表面上是「眾人欣羨的首爾慾望」所開展的空間,第三部的空間卻恰巧相反。慾望造就了第二部的空間,它的黑影卻也籠罩在第三部的地景之上。眼下韓國的社會問題大部分源自經濟起飛時期的慾望(韓國社會的成長也是)。慾望與資本,或者說不受慾望資本所青睞的地方(水色);套房公寓屋主為了自身利益,阻撓大學校方興建宿舍的奇聞(新村合宿街);慾望與社會,或者說無法立足於充滿慾望的社會,在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窄小房間中,努力撐出日常餘裕的考試村(鷺梁津考試村);猶如巨獸般的大型超市囊括了人們消費的慾望,與之抗衡以求得立錐之地的傳統市場(南大門市場);由於異質的性主體性與老化的必然,而備受抨擊、疏遠與排除的存在(塔谷公園與鍾路三街);自殺的意義與現場(麻浦大橋)。在第三部中,我們遊走在夜幕低垂的首爾地景。
第四部〈保存與剝製,開發與再生〉描繪了慾望的風暴過後,頓失依循的首爾。當經濟起飛的榮景不再,都市的戰略便從大規模的土地開發,轉向土地的高階開發;反對者的論述與力量聚焦在生成的價值,而非著眼於開發,也就是再生的觀點。過程中,各方立場南轅北轍,在保存與剝製之間愈發混淆,破壞的程度與範圍令人憂心。但憂心也僅止於憂心,都市向來善於妝扮自己。此時,要將都市打扮成什麼樣子,往往掀起各方激烈的霸權爭奪,首爾正處於這場爭奪的核心。中央∕地方政府、開發業者、社會的經濟主體(社會企業、民間社會團體)、當地居民、外部專家等,各方白熱化的競爭與結盟由此展開。這個過程是重要的表徵,暗示著都市的未來。無論是否存在直接的「受害者」,這場戰役都至為關鍵,攸關都市與都市人的生活。這場戰役的其中一個面向——傳統商業化與常民生活的衝突,在幾經折衝後形成的替代方案(北村韓屋村);在主事者強烈的意志與推進之下,大肆進行的都市整頓(清溪川);與其說是積累的記憶,不如說是在共同創造(淬鍊過)的記憶之中看見「生產者」的日常,在如履薄冰的溝通中促成都市再生的現場(昌信洞縫紉村與全泰壹)。我們將在第四部一一探究這些地方。
第五部〈他者 / 我們–2〉進一步描繪內部的他者與我們。首爾是朝鮮半島歷史的核心場域。無論是漢城時代、京城時代或首爾時代,如果有所謂亙古不變的東西,那正是政治權力與資本權力彼此縝密交織的「運作原理」。這樣的運作伴隨著波瀾,因為對人們來說,自然是以符合自身目的為前提,來給出所有的甜頭與苦果,人們在此過程中區隔出「他者與我們」。有別於韓國與首爾這種範圍上的區分,它劃開了一條嶄新的界線,將勾結與疏遠、加害與被害、執行與驅逐一分為二。因政商勾結而不斷擴大的資本堡壘(蠶室的樂天,樂天的蠶室);國家安全企劃部橫行國家暴力的痕跡(南營洞與南山);都市與權力的冷酷,將拆遷戶從社會連根拔除(龍山慘案現場)。我們藉由這些場景走入邊界。
名字:漢城、京城、首爾以及……
這本書橫跨的時代涉及了三種稱呼:漢城的尾聲、京城與首爾。如果進一步闡述,大致上是「自漢城走向京城,再從京城邁向首爾,接著立足於首爾」。漢城的稱呼源自1395年的朝鮮太祖4年,所以也有「首爾歷史六百年」的形容。高麗王朝時期(918~1392年)將首爾稱為楊州,隨後升格為南京,與開京(開城)、西京(平壤)並列高麗的三大都城。在高麗王朝末期分擔一部分行政首都角色的首爾,在朝鮮建國以後成為名符其實的首都。前朝高麗在開城的勢力盛極一時,1392年建國的朝鮮需要另一個首都。朝鮮王朝選定首爾作為首都,源自開國君主太祖李成桂與大臣鄭道傳兩人強烈的意志。他們不以「風水地理」而是以「儒學理念與民生」為考量,來選定首都並治理。他們評估了作為全國統治核心的妥適性(位於國土中央)、人口與政治經濟發展的承載程度(設想未來需要廣大的腹地)、是否有利於資源供給與軍事防禦(山河的位置,以及適合首都防衛的地理條件)等因素,最終選定首爾作為首都。鄭道傳主掌了新都的選定、企劃、計畫與執行,依宮殿(景福宮)與宗廟社稷(現在的宗廟與社稷)、官府(六曹街,現在的光化門)、住宅區(清溪川一帶)與市廛(鍾路)、軍事防禦(首爾城郭)等用途進行劃分,打造出一座煥然一新的都市。「高麗的南京」重生為「朝鮮的漢城」。不僅成就了現在首爾的原型,更是首都發展起步的根基。
朝鮮時代,首爾的官方名稱是漢城府。或許也因為如此,至今仍有許多中國人稱首爾為漢城。首爾從14世紀末到20世紀初,約莫有六百年的時間被稱為漢城。此外,從日本併吞韓國的1910年8月29日到日本戰敗的1945年8月15日,這段期間的首爾被稱為「京城」這個頗具日本風格的名字。這並不只是表面上的更換名稱,日本破壞了既有的都市軸線,擅自竄改形成自己的空間。當局以道路興建與拓寬的名義,將五大宮殿(景福宮、昌德宮、昌慶宮、慶運宮、慶熙宮)應聲刨開。將首都更名為京城的同時,也將京城降格為京畿道附屬的城市,抹去了首都的地位。日本政府以興建朝鮮總督府為起點,沿著六曹大路(現在的光化門廣場)南端開發太平路,一路延伸至鍾路的核心,牽制了朝鮮時期的基本軸線。日本推行了各種市區規劃與都市空間政策,仍舊無法完全占有漢城;然而殖民政府支配下的漢城也難以堅守原貌。「京城」這個名字象徵著緊張與陣痛的時代。
1945年8月,日本帝國主義敗退,朝鮮半島獨立。一年後的1946年8月14日,駐韓美國軍政廳公布法令,將京城正式更名為「Seoul」。「Seoul」的含義存在分歧。有一說是昔日興建漢陽都城時,因「雪融後的圍籬內側」而稱之為「雪城」,再將「雪城」的韓文發音轉譯成「Seoul」;也有一說是將原本指稱首都的普通名詞轉為專有名詞。1896年4月7日,最初口耳相傳的「Seoul」首次為世人周知,韓國最早註冊發行的民間報紙《獨立新聞》於當天發行了創刊號,其韓文版面名為「朝鮮首爾」(조선서울),英文版則是「SEOUL KOREA」。首爾走過韓戰(1950~1953年)、開發獨裁與民主化運動的滄桑,成就今日這座龐大的城市。原本滿是水田的江南一帶,不過30年的光景便蛻變成象徵韓國慾望的空間,首爾成長的速度與規模可想而知。從漢城、京城到首爾這段更名的歷程中,城市人口從原本的10萬人足足成長百倍至一千萬人,都市面積也擴增了30倍以上,可說是近60年來地球上最急遽膨脹的都市。如果用「急遽膨脹」以外的詞彙來形容,那便是「開展的慾望」。有些人將首爾描繪成「超過兩千年歲月卻只有60年里程數的都市」,這可說是相當精準的描述,首爾是在時間、人與敘事皆極為壓縮的狀態下凝聚而成的,這個壓縮的現場正是今日的首爾。在這段過程中,熙來攘往的人潮與首爾擦肩而過,或者停留於此地。一如小說家金薰所言,首爾儼然成為「萬人的他鄉」。萬人的他鄉,也許才是首爾真正的名字。
議題漫遊
在一座城市中,各個建築物與紀念碑之間可能僅相距幾公尺遠,然而欣賞這些景物須具備的條件卻天差地遠。每當我們造訪一處我們可能永遠不會重遊之地,我們會感到有必要欣賞一連串名勝;然而這些地方除了在地理空間上位置相近之外,彼此之間往往沒有什麼關聯。而若要恰當理解這些地景,需要具備一系列的特質,這些特質不太可能在單一個人身上找到。我們被要求對某條街上的哥德式建築產生好奇心,然後對下個街角的伊特魯里亞考古學感到著迷。——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旅行的藝術》(The Art of Travel),2002
如同艾倫.狄波頓的感嘆,我們不可能在旅行中掌握都市的全貌。不僅限於都市,任何人或是我們自己都無法達成那樣的旅行。因此,目標必須清楚明確。在極為侷限的範圍內掌握特定的景點,或者穿針引線將這些地景重新組織在一起。這本書採取後者的做法,希望能對規劃旅行的朋友有所幫助。
我們將都市的地景打通,穿針引線重新組織成議題與體驗。如果循著議題漫遊,將這些徒步可及的議題納入旅行的規劃,便能清楚掌握韓國都市的風景;因為這是從自主的視角,親身經歷這些景物。議題漫遊的方式,將旅行從經驗(Erfahrung)拉升到「體驗」(Erlebnis)的層次。體驗是個體塑造自身生活的經驗;因此,一個人的體驗源自他的轉變,也就是個體的生命歷程。循著特定標的所形成的旅行模版(stereotype),不僅誘導了觀光客在景點上的選擇,也左右了動線;議題漫遊的方式婉拒了這種誘導與支配,或者說提供一個可自主調整的替代方案。我們嘗試把議題當作縫針穿透都市,以體驗的絲線重新組織都市的旅程。議題漫遊就是一場「手製的旅行」。這本小冊子提供讀者許多徒步可及的叛民議題。
雙重翻譯
這本書是經過翻譯後呈現給臺灣讀者。因此,我們盡可能縮短原文語句並減少形容詞的使用,且在描述時以可直譯的詞彙為優先,也盡可能減少註解與註腳。我們尋求臺灣讀者的理解。翻譯是一場深具魅力的移植工程;原文與翻譯過後的字句,勢必不可能相同。作者不熟悉的在地紋理,透過譯者的補充注入字裡行間。我們將首爾的樣貌與背景、情感與思緒進行轉譯,再透過譯者呈現這些描述。希望臺灣讀者能理解這段雙重翻譯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