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這部史詩描寫的是般度族(Pandavas)與俱盧族(Kauravas)在俱盧之野(Kuru-kshetra)的一場大戰。《薄伽梵歌》則是在這場大戰即將開打之前,由奎師那(Krishna)向阿周那(Arjuna)所傳述的內容。奎師那被視為「神」(bhagavan,也稱作薄伽梵)。祂說的話語蘊含著印度教的根基,也就是吠陀(Veda)智慧的精髓。
十九世紀孟加拉的神祕家「至尊天鵝」拉姆克里施納(Ramkrishna Paramhansa)曾說,要解讀《薄伽梵歌》的要義,只需把組成《薄伽梵歌》的「歌」一字的音節倒過來念即可。所以「歌」的梵音「吉塔」(Gita)倒過來,就成了「塔吉」或「特雅吉」(ta-gi或tyagi),「特雅吉」的意思是「放下財產的人」。
若是按這個道理來看,那麼,我將本書命名為《我的薄伽梵歌》還真有點反諷了。然而,我在書名裡使用「我的」這個所有格代名詞,是有以下的原因。
原因之一:《我的薄伽梵歌》是主題式的
《薄伽梵歌》這一部經典本身即示範了許多現代的溝通技巧。首先,在第一章便提出了阿周那的問題,然後從第二章至第十八章則由奎師那提供解決方案。奎師那一開始(第二章)就告訴阿周那自己將揭示的全部內容;接著,祂又就祂所承諾要講述的內容予以詳細說明(第三章至第十七章);最後,祂複述所有自己說過的重點(第十八章)。奎師那的解決方案包含了分析(數論〔sankhya〕)與統合(瑜伽)—先把整體切成幾個部分,再將各部分結合成為整體。
這個解決方案本身是全方位的,包含了行為(行動瑜伽〔karma yoga〕)、情感(奉愛瑜伽〔bhakti yoga〕)、智慧(知識瑜伽〔gyana yoga〕)。然而,很少有人會把《薄伽梵歌》當作書本研讀,也不會一口氣聽完每一段詩節。
傳統上,靈性導師(guru)一次只講解《薄伽梵歌》的某一特定詩節,或一組詩節,或某一章。只有在現代,因為我們手上有一本完整印好的書,所以才會想要逐章逐節,把《薄伽梵歌》從頭到尾一次讀完,並希望能努力前進,一鼓作氣攻下解決方案的峰頂。不過,當我們嘗試這樣做時,卻往往會感到灰心。因為《薄伽梵歌》的寫作方式不同於現代,它不是線性的:有些同樣的觀念
分散在不同的章節裡,有很多觀念則不斷重複,還有些觀念則假定讀者已經擁有早期吠陀經典和奧義諸書(Upanishads)等文獻中的知識。事實上,《薄伽梵歌》(第十三章第五節)還明確提及了《梵經》(Brahma sutras),也就是《吠檀多經》(Vedanta sutras),據說是由跋多羅衍那(Badarayana)所作,此人有時被認為和毗耶娑(Vyasa)是同一人。此外,在有些地方,同一個單字在不同的詩節中表達的是不同的含義,而有些地方則用不同的單字來表達同一個概念。例如,atma一詞的意思有時指稱「意識」,有時則指稱「靈魂」。可也有些時候,指稱靈魂時不使用atma,而是用「體內永生者」(dehi)、「至上本體」(brahmana)和「至上意識」(purusha)之類的單字。這點可能會讓一般讀者感到相當迷惘,甚至造成多種解釋。
因此,有別於傳統的《薄伽梵歌》譯本把一節一節詩文逐句翻譯,再加上注釋評論的那種呈現方式,《我的薄伽梵歌》是按照主題來鋪陳的。這些主題的排列方式大致上是遵循《薄伽梵歌》的內容順序,然而,每個主題會跨越數章,並以相關詩節來進行解釋。
我選擇了用意譯的方式呈現這些詩節,而非字譯或音譯。《薄伽梵歌》若要與之前的吠陀經典、奧義諸書和佛教故事,以及之後的《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和往世書等經典史籍並列,意譯的詩節會更具意義。把印度的世界觀與其他文化的世界觀加以對照、置於歷史脈絡中,也會讓人有更進一步的深入體會。
在本書最後有一份(原文)書單,推薦給追求標準字面翻譯和線性方法的讀者。
原因之二:《我的薄伽梵歌》是主觀的
我們從未親耳聽到奎師那告訴阿周那的話,我們只是間接聽到全勝(Sanjaya)如實地傳遞訊息給身在舒適宮殿中那位失明的君王持國(Dhritarashtra)。由於全勝擁有心靈感應的視力,他見證了遙遠戰場上所發生的一切。我們間接聽到的《薄伽梵歌》,基本上是由一個無實權卻有無限視力的人(全勝),向一個無視力但握有大權的人(持國)所講述的。這種敘事上的特殊狀況讓人注意到「所講述的內容」(知識)與「所聽進去的內容」(了知、智慧)之間有巨大落差。
奎師那和全勝所說的話有可能完全一樣,不過,奎師那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全勝卻未必。奎師那是知識源頭,而全勝只是傳遞者。同樣地,全勝聽到的,與阿周那聽到的並不相同,與持國聽到的也不相同。全勝聽到了這些話,卻不用管是什麼含義。阿周那是求道者,因此他會去解碼所聽到的內容,以便找到解決自己問題的方法。持國對奎師那所說的內容則沒有興趣。儘管阿周那提出了許多問題,並反覆要求澄清說明,讓奎師那的「講道」也成為了一場「對話」,但持國卻始終保持沉默。實際上,持國很怕奎師那,因為奎師那就快要與他的孩子們(俱盧族)作戰了。因此,他會去批判奎師那所說的話,只接受對他有用處的,而忽略掉他覺得沒有用處的。
我不是《薄伽梵歌》的源頭,但我不想如全勝那般,僅僅只是一個傳遞者。雖然我並沒有想要解決的問題,也不是站在即將開打的戰場上,但我想要理解,想要像阿周那那樣地去體會。但自古以來人們都說,奎師那所闡釋的吠陀智慧不僅僅只適用於阿周那的難題,也適用於所有情境。因此,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聆聽《薄伽梵歌》的梵語原音,欣賞其音樂性;也閱讀了許多關於《薄伽梵歌》的評論、改寫的故事和翻譯著作;我用印度神話的模式來勘測在《薄伽梵歌》中所出現的模式,並將這些模式與佛教、希臘與亞伯拉罕神話中的模式進行比較和對照。本書包含了我對《薄伽梵歌》的理解,是我個人主觀上的真理,是「我的《薄伽梵歌》」。
各位讀者可以像阿周那那樣出於好奇、也可以像持國那樣以懷疑和批判的心態來看待本書。你會帶走的,將會是你自己主觀認知上的真理:「你的《薄伽梵歌》」。
對客觀真理的追求(奎師那到底說的是什麼?)總是引發「爭議」,而在爭議中,你想證明自己的真理就是真理,我也想證明我的真理才是真理。然而,對主觀真理的追求(亦即《薄伽梵歌》對我個人的意義為何?)則帶來「對話」,你我可以欣賞彼此的觀點,並拓展我們各自的真理。如此一來,人人都可以藉由聆聽身邊各種版本的《薄伽梵歌》,按照自己的節奏、自己的條件來持續探索《薄伽梵歌》。
追求「客觀性」就要講求「精準度」,不容許一絲偏差,但這簡直就像一神論神話中那個醋勁大發的神。然而,意義會隨著時間、讀者特質和語境而轉變。「主觀性」則與「觀念是固著的,而且可被操控」這一假定說法大異其趣;「主觀性」崇尚「流動」。現代全球的講道內容都傾向於從「定性分析」的角度來定義真理:
凡事非真即假。凡屬客觀者便為科學、為真,凡屬主觀者則為幻想、為假。但是,印度思想是從「定量分析」的角度在看待真理的:每個人都可以看到一小部分真理,看到全部真理的人是薄伽梵。有限的真理是虛妄,無限的真理是絕對真理。絕對真理是關於「涵蓋一切而且完整」的狀態。通往無限真理的旅程會擴展我們的心念(梵)。
《薄伽梵歌》本身即重視主觀性:奎師那說完祂的意見後,便告訴阿周那要深思祂所說的話,然後再按照他自己的感覺去做事。全勝針對奎師那的講道中隱含的提議,在講出了自己對這些提議的觀點後,最後也是用「這是我的意見」(mati-mama)來作為《薄伽梵歌》的結語。